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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何以抵達明日──閱讀3月選書《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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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未來並沒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亞歷山大.格林,轉引自亞歷塞維奇《二手時代》

我在被監禁時所立下的誓言,現在終於實現了,但不是在意識形態鬥爭上擊敗對方,而是昇華為一套哲學與情感的圭臬,勾勒出我內心中的理想人格、我想要生活於其中的理想國家,以及我願意奉行恪守的理想憲法。
──奧比.薩克思《斷背上的花朵》

轉型正義有個重要特質,所有的工作不只是面對與挖掘過去,而是要求「我們」思考未來如何共同生活。這是在編輯幾本轉型正義的書籍後,個人逐步的體認。《自由的挫敗:臺灣第一波民主運動的故事》(原《百年追求》卷二)出版七年後,吳乃德老師在美麗島事件40週年推出《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大致可視作他勾勒臺灣民主運動的某種續篇,兩本書一前一後,描述從1960年自由中國組黨運動失敗且遭整肅,到70年代黨外運動再度醞釀,經歷1979年美麗島事件重挫,終究在80年代得到初步成果:1986年反對黨民進黨成立,以及1987年解嚴。但再回顧這些事情,與「我們」有何關係?

百年追求:臺灣民主運動的故事 卷二 自由的挫敗

百年追求:臺灣民主運動的故事 卷二 自由的挫敗

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

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民族記憶美麗島

兩本書的共同軸線,是把觀察臺灣民主的發展,放在反對黨能否存在。從這個寫作策略就可以看出,在作者的思考中,臺灣與同樣在80、90年代經歷民主轉型的國家如南非,有不同的轉型課題。南非種族隔離問題的民主協商重地是在制定一部新的民主憲法,新憲法要能夠團結分裂的種族、容納基本權利,甚至要能處理過去的傷痕,是在這個情況下,南非有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但臺灣的民主妥協重地,顯然是在不更動現行憲法的情況下打開政黨政治的空間,而這也是作者認為臺灣的民主誕生之處,因此國民黨的威權統治,如何在1949年後不到30年逐步出現破口,且最終必須讓步,就成為貫穿整本書的基調。

這也是為什麼,雖然《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是以美麗島事件為核心,但開頭前兩章,卻是從歷史與歷史記憶,以及社會科學各種關於民主誕生條件的論辯談起。中間各章則詳述美麗事件前後的脈絡與影響,最後幾章以獨裁威權政府以及代表人物蔣經國的抉擇作結。從章節架構的鋪排可看出作者的苦心,因為國民黨為何將美麗島事件從警民衝突上升到「以武力顛覆國家」偵辦,甚或1980、1981年的林宅血案、陳文成命案,可能真相已無法回復,但我們可以選擇的是如何記憶,而且這個記憶是重要的,因為:

在那個最好的時刻中,臺灣人集體展現了人類心中「善良天使」的那一面:同情、正義和勇氣。那個時代之所以是最好的時刻,因為許多人有著共同的價值,也願意為這些價值付出。
(吳乃德,《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前言)

但在全書最後一章〈民族的記憶與遺忘〉,作者再次進行辯證,這也是我認為全書最重要的辯證。也就是對「我們」而言,記憶真的好嗎?遺忘或者可以帶來和解而有其必要?作者幾年前在其撰寫的《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卷一導言中指出,「歷史真相真的有直接有助於促進民主文化,因而間接鞏固了民主體制嗎?」他舉南非為例,在進行民主轉型之後,有研究發現,有超過六成的白人、三分之一的黑人,仍然認為種族隔離是一個不錯的想法,可見追求「歷史真相並沒有成功地建立成熟的民主文化」。南非這種威權返祖與民主倒退現象,其實跟臺灣懷念戒嚴時期很近似。到了《臺灣最好的時刻,1977-1987》,作者要問的已不只是民主體制的鞏固,而是在記憶美麗島事件時,「我們」進一步要問自己的是,臺灣人,究竟要成為什麼樣的民族?而能夠問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我們」是否已經有共同價值的出現,在經歷過民主轉型的浪潮後。

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限量燙金簽名版)

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限量燙金簽名版)

亞歷塞維奇在《二手時代》前言,這麼描述蘇聯解體後的人的心聲,「我們期盼的自由真是這樣嗎?我們曾準備為自己的理想而死,準備為理想而戰鬥。可是開始的卻是『契訶夫』式的生活,一種沒有歷史的生活。所有價值觀都崩潰了,除了生活價值。」可見邁向自由、民主之後的社會,並不是鞏固恆定的,它需要人的持續努力,民主才不會倒退,生活世界才不會崩解。

具備轉型正義視野的史觀正是在提出警醒,我們不能以為自己已在進步的歷史階段,而錯認為理解過去只是挖掘真相或者不能遺忘,忘了過去與現在的臍帶關係,以及放置在轉型正義的世界地圖中,跟其他民族相較,其實我們只完成了打開政黨政治空間的事實,而我們是否清楚且願意探究,我們共同生活且願意共同生活的依據是什麼?

美麗島事件中遭受軍事法庭審判的姚嘉文,在最後陳述中有一段話以使徒彼得心境自況:

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基督徒遭受羅馬人的迫害時,使徒彼得想逃出羅馬、逃避迫害的心情一樣。可是彼得在途中遇到要進入羅馬共同受難的耶穌基督聖靈,說出那句一千多年來令人深省的一句話:「主啊,你往何處去?」彼得然後決定回羅馬和教徒一起殉教……起訴後有人來表示,只要審判中合作,就可以像余登發一樣保外就醫。被告現在向庭上及各位朋友,以及我親愛的家人表示,我已決定像彼得回到羅馬一樣,回到美麗島和我的朋友一起承受這場災難。我問自己:「你往何處去?」Quo Vadis,我回答自己:「回美麗島」。

姚嘉文這段回美麗島的陳述,呈現的是人的勇氣與面對苦難的責任。回美麗島,不是只有過去經歷這段事件的人需要,而是任何一個願意思考未來的人都需要,因為我們將不斷回返何為理想的人、何為理想的國度這些問題。記憶不是爭論有沒有唯一的真相,是像南非前大法官奧比.薩克思所說,透過對話而歸結的真相,「對話真相藉由聚集所有不同角度的真相、不同經驗和不同聲音,而歸結出最中肯的敘述和最有意義的現象衡量標準。」我認為,在美麗島事件40週年時權衡這段記憶,正是臺灣頗具蘇格拉底風範的吳乃德老師要做的事情。讀完這本書,你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蘇格拉底近身的質問。


莊瑞琳
春山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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