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女養成記》第一集，陳嘉玲在前男友婚宴上發現自己結婚進度落後。
※本文有台劇《俗女養成記》大量劇透，請斟酌閱讀
女人被逼婚、逼生，壓力往往表現於過年回老家時長輩的關切，父母的期待，同輩婚宴、滿月宴上善意詢問「什麼時候輪到你呀」。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無法回答，因為問者沒有意識到，它不是提問、是要求，是主管開會檢討你業績。而如果你承認沒有達標，那麼主管會要你寫個報告，說明為什麼沒有達標。而現在就是點名你當眾口頭報告，要你說說你為什麼事情沒做好，到底是你偷懶不做事，還是你笨、能力不夠、條件不好。現在問者請你站起來好好羞辱你自己一頓。所以你很想要像韓國瑜市長在議會受質詢時說「這個問題我們請民政處長來回答」那樣一指男友說「你去問他」。
「怎麼還不結婚」不是提問，
是要求、是責怪，嚴重干擾人生方向感
這問題足以嚴重干擾女人的方向感。長輩責怪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不結婚就是你的錯，怎麼那麼任性愛玩、不願意定下來、不想負責任。女人很容易一下子被洗腦，相信自己不是結不了婚，是立志不結婚。然後絞盡腦汁想理由解釋自己為何不肯結婚，導致離自己的真實處境越來越遠。就算有人明明就該分手，但是一被家裡逼婚，就回頭找男友逼婚。先前跟他相處起來感覺有多糟，這時全都不算數了。先前嫁人標準很高，要選一個人當國王來共組小王國。這時卻標準奇低，只是難民向他尋求政治庇護。
是什麼樣的暴政逼得難民奔逃？它包括婚宴鄰座老同學理所當然問「大家都結婚了，你怎麼還不結？」造成的傷害等於新冠肺炎。
新冠肺炎？對。紐約的中國作家米米亞娜〈我們的失去必須是無可挽回的：紀念李文亮〉一文說，看到武漢醫療崩潰，她每天都在調度救援物資，也參加紐約悼念李文亮的抗議活動，發文批判中國缺乏言論自由所造成的災難，不斷被中共刪文、刪帳號。她有位中國朋友嫁了加拿大人，在美國生小孩，肺炎爆發時在歐洲度假，告訴她，國內的大環境是沒法改變的，好好改變自己吧。網上更多人不約而同說：我們現在應該團結抵抗疫情，現在抨擊政府言論不自由對疫情沒有任何幫助，應該等到疫情結束後再說。
論調很熟悉：現實無法改變，所以每個人只有過好自己的生活。看到疫情，作家覺得「要全力改變」，貴婦覺得「要接受現實」。她們都是中國難民，同樣的訊息，卻增強了她們各自不同的信念。為什麼會這樣？
想結婚，是想追求某種好處，
或是為了逃避某種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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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劇《俗女養成記》首集，女主角城市粉領陳嘉玲和男友同居，看到老闆瞞著太太外遇，想到童年二姑姑悔婚的往事，觀眾可能會想「天啊我一定不要結婚」避免慘劇發生在自己身上。但陳嘉玲晚上回家，卻跪到廁所門口哭，虔誠合十，向剛大完便推門出來一臉驚訝的男友求婚。顯然陳嘉玲觀察得到的結論是「天啊我一定要結婚」。到底陳嘉玲在前人的失敗當中看到了什麼？她想結婚，是想追求某種好處，或是為了逃避某種壞處？
在陳嘉玲讀小學的時候，二姑姑因為拒絕家裡安排的婚事，被阿嬤冷暴力對待。接下來，二姑姑帶著陳嘉玲前往茶樓，跟前準婆婆談判她悔婚如何善後。二姑姑一口答應賠償聘金、餅錢，媒婆幫閒不停罵她「女孩子家 / 當晚輩的怎麼臉那麼臭」。原來二姑姑取消婚禮，是因為前準婆婆要她婚前去醫院檢查能不能生，但二姑姑拒絕。
二姑姑的前車之鑑，完整涵蓋了陳嘉玲稍後自身婚事的問題點：控制狂準婆婆，媽寶男友，嫁女心切的老媽。原因很簡單，因為這種黃金三角組合已涵蓋台灣九成九的婚姻問題，陳嘉玲當然難以例外。但成年後，陳嘉玲並不同情當年二姑姑遇到無理要求、阿嬤又二度傷害她，卻在前男友婚宴上發現自己結婚進度落後，借酒裝瘋，毀了這場婚宴。當年二姑姑搭客運離開小鎮的落寞身影如今疊影在自己身上，她劃的重點卻是「不能像二姑姑嫁不掉變老姑婆，女人若沒人愛多可悲」。
《俗女養成記》首集，女主角城市粉領陳嘉玲和男友同居，看到老闆瞞著太太外遇，想到童年二姑姑悔婚的往事。
二姑姑受到內外苛待，有人看了會憤怒，要賞前準婆婆一巴掌，稱讚二姑姑斷尾求生才是正確選擇，應該寧缺勿濫。但陳嘉玲看了會恐懼，願意付出更多，向男友跪得更低，來逃離二姑姑結不成婚的失敗。陳嘉玲權宜彈性務實的態度，就是中國貴婦看待新冠疫情的態度：你無法改變現實，所以加入他們就好。中國貴婦移民到加拿大過好日子，而陳嘉玲從男友手中得到了結婚戒指。
無法改變現實，所以加入他們就好了嗎？
解析《俗女養成記》中的連鎖傷害效應
劇情在此後才開始對陳嘉玲進行壓力測試，原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生活」劇情急轉直下，事實上，這在首二集當中早有伏筆：
首集，秘書陳嘉玲被老闆娘不停叮囑，要她伺候老闆吃水果、飯後吃降血壓藥。但老闆忙著跟情婦打情罵俏，根本不想理會，要陳嘉玲自己吃掉，重要的是替他隱瞞外遇。陳嘉玲老大不爽，偷偷把水果倒進垃圾桶。
第二集火力升級，鄰居阿姨做了菜包帶來請客，國小生陳嘉玲一口咬下竟吃到了蟑螂蛋，驚呼大叫。媽媽見狀急忙喝止，叫她別亂說，為維護阿姨面子，更逼陳嘉玲吃下去。另一廂，阿嬤則是把日本姨婆寄來的鹹魚當成寶，明明已經發餿，仍繼續用施恩的態度叫陳嘉玲吃，不吃就是不給阿嬤面子。
在首二集之上展開的劇情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老闆是加害者，陳嘉玲是受害者。
現在的老闆、老闆娘，就像童年的媽媽、阿嬤一樣自私。老闆夫妻把外遇衝突扔到陳嘉玲身上要她負責。媽媽、阿嬤為了自己要做好人，逼陳嘉玲付出代價。這群人不負責任，卻要陳嘉玲代為受過，所以陳嘉玲很可憐，只能過好自己的生活。陳嘉玲偷偷丟掉水果、菜包、鹹魚，就是把別人塞給她的外遇衝突、婆媳衝突，假裝吃下去，偷偷吐出來。
第二個層次，老闆是受害者，陳嘉玲也是受害者。
為什麼老闆吃水果要陳嘉玲伺候，水果有人挑好買好切好、有司機帶去公司了，老闆是沒有手還是沒有腳，自己不會吃是不是？顯然老闆沒人伺候就不吃，老闆娘若問起，他可能會說他忘記了。沒說出來的實情是他不想吃。但是他不敢告訴老闆娘「我不想吃，你不用幫我準備」，他當面假裝收下，背後不吃。
觀眾發現了嗎？老闆被逼吃水果，就等於陳嘉玲被逼吃蟑螂蛋。
當專制已成事實，革命……不，陽奉陰違就是義務。老闆表面退讓，乖巧忍耐值得表揚，所以他外遇心安理得。外遇，就像在家只准吃燙青菜的小孩，放學在外偷吃炸雞排、珍奶、漢堡、泡麵那種壓抑後的釋放，像大人辛苦工作一天後來杯冰啤酒那樣充實滿足。
所以，當劇情來到第三個層次時，不只老闆是加害者，連陳嘉玲都從體制裡的受害者，變成了也是加害者。
陳嘉玲求婚成功後每天端詳手上的婚戒傻笑，男友也開心帶陳嘉玲看新房。沒想到婆婆居然叫陳嘉玲辭職，說替她排好了瑜珈課、插花課，還要她陪逛街，準備大展手腳改造她，升級到足以匹配婆婆的上流社會。接著，陳嘉玲就遇到了高富帥ABC客戶Mark，對她展開瘋狂追求，當晚酒吧約會、試圖強吻陳嘉玲。陳嘉玲良心不安，告訴男友她差點跟別人接吻了。
男友崩潰，起先否認，告訴自己「沒發生就不重要」，後來卻崩潰怒吼：「那妳幹嘛跟我求婚？」好不容易軟化道歉後又忽然暴走：「就為了我媽要決定婚紗，要你做這點小事，你就不高興，就外遇。」陳嘉玲崩潰：「要講幾次？就沒事發生。」男友哭了，問她：「你是不是不愛我？」於是四年三個月的戀情告終。陳嘉玲分手離職回老家，怒嗆弟弟：「我錯在想當一個獨立自主的新女性！」抱怨「我四十歲，找不到工作，沒人娶我」。
（插畫／鼻妹）
但真的是這樣嗎？乍看陳嘉玲背了黑鍋。因為陳嘉玲明明最後關頭就擋開了Mark強吻，證明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男友要耿耿於懷不相信。顯然就是男友無法認清自己媽寶，不敢出面阻止婆婆濫權侵犯陳嘉玲的生活，反而拿陳嘉玲不存在的外遇當藉口，把關係出問題推到陳嘉玲頭上。
ROLAND 我，和我以外的。
但是，另一方面高富帥Mark根本是從羅曼史裡走出來的理想人物，脫離現實的程度好比日本男公關Roland，唯美畫風不符合本劇暴露醜惡現實的毒舌路線。現實版多半像只是膽小又死要面子，過了青少年階段就不輕易告白，與其說想把女人追到手，更執著於保護自己的玻璃心。
Mark看到陳嘉玲就一見鍾情，並不是因為他ABC開放大膽，而是因為這段戲是陳嘉玲的主觀視野──這是我的猜測：在旁人看來，Mark可能沒那麼高、也沒那麼帥。但在陳嘉玲眼中，Mark卻顯得炫目非凡、令人心動。
在我看來，是陳嘉玲的「需要出口」，讓Mark變得令人垂涎。如此看來，陳嘉玲的外遇是「真的」。當她需要有個人讓她脫離婆婆強加的監獄人生時，Mark剛好出現，但無論來的是誰，總會在她眼裡變得可愛起來。當關係出了問題，陳嘉玲決定忍耐著不說，以為還可以接受的時候，其實潛意識已經在找人遞補對方的位置了。
逼婚造成的傷害連鎖反應——
被害者若不成為自己的拯救者，往往只能去傷害別人
童年時，陳嘉玲不敢靠近老家附近的鬼屋，但會把臭酸鹹魚、菜包，扔進鬼屋草叢裡。大家總在逼陳嘉玲吃垃圾，也都以為她吃下肚了，只有陳嘉玲知道自己沒有吃，是鬼屋替她吃掉了。但陳嘉玲並不知道，其實她還是吃掉了，是作為鬼屋存在的另一個她吃掉了。
鬼屋裡的陳嘉玲並不想吃，但是屋外的陳嘉玲會不斷硬塞給她、逼她吃。鬼屋裡的陳嘉玲不想吃，所以她會去找人來救她，她找到了Mark。而屋外的陳嘉玲卻以為，是Mark找到了她。
怪物MONSTER 4
當陳嘉玲尋求陽奉陰違來解套的時候，可能認為自己只不過是扔了一個菜包進鬼屋。不過，只要每天扔一個菜包或一盒切片水果，四十年來，鬼屋要有多大的坪數才裝得下呢？也許陳嘉玲會猜十坪吧，可是實際上她總共扔了五千坪的垃圾進鬼屋呢。「看看我！看看我！我身體裡的怪物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哦。」就像漫畫《怪物》裡，卡哩卡哩、咕嘰咕嘰、嘎吱嘎吱、咕嘟，肚子餓的怪物，從身體裡面把奧圖吃掉了。
後來陳嘉玲逃離台北，回鄉下老家過耍廢生活，在媽媽安排的相親中展開了新戀情。前男友來參加她阿嬤的喪禮，問她：「所以分手是因為我媽？」陳嘉玲回答：「只是不愛了。」
為什麼不愛了呢？陳嘉玲沒有說。新冠肺炎例子裡的貴婦和作家差別是安全感：如果你水深火熱卻逃不了，這環境壓力就會把你的大腦塑造成右派，相信每個人沒義務要管別人死活，中國貴婦決定獨善其身。如果你週遭的環境安全友善支持你，那麼你就有機會成為左派，相信自己能掌控環境，明快動手解決問題，作家米米亞娜要求中共開放言論自由，二姑姑毅然叫停婚禮籌辦。
陳嘉玲生長於「女人的價值建立在婚育上」的地獄，所以對於結婚壓力夾帶的無理要求，不管是準婆婆叫二姑姑婚前去檢查能不能生，還是準婆婆叫陳嘉玲辭職陪她逛街，陳嘉玲都感到不能回嘴，也不能拒絕。這問題她無法解決，只能忍耐。在問題滾雪球擴大變形成其他問題，讓人認不出來，也因此更加無解時，她掉頭逃跑。
準婆婆叫陳嘉玲辭職陪她逛街，陳嘉玲感到不能回嘴，也不能拒絕。
若是陳嘉玲受準婆婆傷害、而無法承認自己的受害，那麼她傷害男友時，也無法感覺到自己傷害了別人。被害者若不成為自己的拯救者，那麼往往就只能去傷害別人。這既是陳嘉玲童年的延續，也是同學在婚宴上問陳嘉玲「你怎麼還不結婚」傷害的連鎖反應。同學吃完婚宴出門就把別人結不結婚拋諸腦後，卻變成壓垮陳嘉玲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再剝奪她生存所需的基本安全感，讓她喪失忍耐和陽奉陰違以外的選項。
閉嘴。不要再逼陳嘉玲們吃垃圾。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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