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閱讀本書將導致害羞人格暴動！──讀《擁抱害羞》

閱讀過程中，我心中的害羞人格如同獲得生命、獨立成為「我」之外的第二人，滔滔不絕地出聲回應：「對！沒錯！就是這樣！」甚或時時將文句與自身狀態兩相對照、舉出更多例子。

更多時候，我的害羞人格捲著（隱喻式的）毛毯、一邊看著書、一邊在內心的小房間地上滾來滾去，時而尖叫，時而想落淚，因為心中被作者的妙筆戳中而感到害羞、興奮、激動等混雜的情緒。

擁抱害羞：化性格缺點為優勢稟賦，探究羞怯迷人的祕密世界

歷史學家澤爾丁（Theodore Zeldin）曾立志要寫成一部《害羞史》，結果卻沒有寫成，因為「害羞是一種低強度、平凡、持續、模糊又難以界定的狀態」。即使困難，在《擁抱害羞》作者喬．莫蘭（Joe Moran）的娓娓道來之下，我們看到了一條清晰的害羞足跡，一路和讀者探討「生物演化為何讓這種看似無用的情感留存下來」，又在各種有趣人物的故事中，看見了害羞的各種面貌，這些人物有：

• 作品有趣但本人枯燥且樸實無華的作家
• 不願意賣弄的音樂家
• 性格流動於外向與內向兩極的足球員
• 怯懦和逞勇混合成的軍事家
• 在地下修築華麗宮殿以避開人群的公爵

喬．莫蘭幽默又充滿魅力，簡直意圖使人不斷在書上畫重點、寫筆記。

作者喬．莫蘭（Joe Moran） 是英國利物浦約翰摩爾斯大學英語及文化史教授。身為害羞之人，他打電話前會先寫好腳本、能聊些什麼。（圖片來源 / Penguin Random House © Jo Croft）

作者在演化史、歷史等材料中搜尋害羞的身影，向我們展示害羞的各種姿態。有的一如人們所想，就是畏縮、怯場、張口結舌等癥狀；但同時他也深度挖掘出意料之外的害羞面貌：高傲、狂吠、辛辣的言詞、誇張的行徑等等。他自陳，書寫這樣一本耙梳害羞的書籍「…不代表我在替自己的害羞辯解。而是想看看我能否躲在害羞方面比我更有趣、更奇特的人盾之後，拐彎抹角寫一寫我的害羞。」

害羞者總是必須拐很多彎，我懂。

在一次必須繳交自我介紹文字的時候，在檔案夾裡找到了久遠以前放在部落格上的作者簡介。我寫著：「總是在選擇，選擇了又總是後悔。總是在想到底是我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還是你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總是想著要去某處，又一直原地踏步。」

連現在的我都會心想：「這人好煩。要這樣還是那樣，趕快做個決定啊！」但這就是害羞吧。無法控制、無法遏止，只好以漫不經心的形象包裝，放在代表自己的大頭照底下。

明明是介紹這本書，怎麼寫起自己來了？從書中我發現這也正是害羞人的特徵之一：因為害羞者以抽離的角色發現自己與周遭世界的格格不入，這種察覺使人清楚感知自我，那個不合時宜的自我。因而不管經歷什麼，都圍繞著「我」的感受與看法，將「我」放得更大。

感覺被看光光。

Morrissey / Years Of Refusal(莫里西 / 堅持)

但難道害羞就是如同「蚌殼、牡蠣、寄居蟹」等刻板印象那樣，使人退縮到自我洞穴裡頭的嗎？然而又有許多害羞者找到了應對世界的方法，比如說史密斯樂團的主唱莫里西（Morrissey），便「將人生受挫與不得要領的遭遇，以戲劇般的誇張形式表現出來」，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莫里西的確很有魅力吧？

等等，所以害羞可能是種優勢嗎？

莫蘭說，害羞的人因為羞怯而發展出有別於外向人的溝通方式。寫信、講電話、傳簡訊、藝術創作，都是這種迂迴的情意展現。這種驅動力式，是「意識到其他對話失敗了，如果一定要溝通，那我們必須缺席，隔著一段距離來溝通。藝術和害羞都依賴一種『事後諸葛』的作法，也就是對方都走了，我們才在腦海中展開交談。」

我想到我的文字經常是跟過去之人、事、物溝通，在在證明此人優柔寡斷又容易後悔。

心中被射一箭。

「這是害羞者的典型行為：在某件你希望改變他人對你看法的事上盡心盡力，然後再以隨性的姿態宣布，沒有傳達出這件事對你的意義。」

這不也正是我的寫照嗎？總是悶著做一件對我來說重要的事，至少要差強人意才願意怯怯地拿出來，還要擺出滿不在乎的模樣。

再中一箭。

你看到這裡，大概也會明白，我拐著彎在說自己害羞吧？

「會說自己害羞的人，大約也不怎麼害羞」，一定有人這麼想著。

我認為害羞者的困擾在於，經常被誤解，甚至在同是害羞人的群體裡頭也存在著這種情形。在內向者社團中看過其中一人忿忿不平地指控：「有些人說自己是害羞內向的，但是明明就可以侃侃而談、在陌生人面前說話也不臉紅！最討厭這種假扮成內向者的外向者了！」哎呀，這位先生，趕快看看這本書，他不是提到了「狂吠羞怯」這種看似矛盾的表徵嗎？有些害羞者只是找到了包裝的方法，「害羞者往往是出色的表演者，或者他們至少會受到表演的概念所吸引。」他們會「笨拙地朗聲講話，喋喋不休」。真的。

在第八章〈害羞藝術〉中，可能是害羞的人們最能找到如何處理害羞的章節。藉由這些藝術家面對人生和創作的方法，我們能得到安慰與指引。作家司湯達爾在《義大利繪畫史》中這樣說：「充滿熱情的羞怯是偉大藝術家天份中最清晰的特徵。」畫家莫蘭迪（Giorgio Morandi）的害臊孕育出一種善於觀察的獨行生活（是的，就是那位因為宮廷劇採用了他畫作中低彩度配色，因而被當今華語地區觀眾所熟知的義大利畫家）。自然作家溫賴特（Alfred Wainwright）對自己的書排版異常堅持，「只在滿足他自己基於直覺的正確感與完整感」。創作出嚕嚕米的芬蘭藝術家楊笙（Tove Jansson）則建議：既然有法律禁止人類在禁獵季節打擾築巢鳥類，應該也有類似的法律來保護作家。對於楊笙的建議，我十分贊成。

日後當我獨自寫作時，眼前必定會浮現起書中這些熟稔害羞藝術的人們。他們揣摩自身個性，摸索在與世界交會時該採用的姿態。有時撞得心碎，偶爾贏得歡呼，更多時候，僅獲得些許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內在成就。但他們的創作傳達出一種錯位的美感，一種與外在不同步的自我實現。「害羞封住了主要道路後，帶領我們走向會激發熱情和靈感的小徑，讓我們搭乘計畫之外的切線和括號起飛。」

我想送這本書給我認為對我有誤解的人（那可能是所有人？），默默為他們指出我的行為的可能解釋。我的面癱、我的看似冷漠、寡言、有時又相反地亢奮，一切都是因為害羞啊，諸君！

最後想提到一點：這本書絕大部分內容都讓我猛點頭，只有一小部分，使我眉頭一皺。書中說「臉頰是羞愧的座位」，是無法克制的生理反應。我抗議。我真的天生很難臉紅啊。

看，害羞人格又在辯解了，誰管你會不會臉紅呢？

即使你不認為自己是害羞人，也能視之為一本情緒奇觀，可以一窺這種難以言明心緒的人格特質。然而若你心中躲藏著害羞人格，那你就累了。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的內心又是打滾又是聯想又是對話又是呼籲的，實在太忙碌、太激烈了。閱讀本書應該列為「劇烈運動」。

我去休息一下，你繼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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