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兩大宗教的重要精神領袖,達賴喇嘛以及南非屠圖大主教(分別在1989年以及1984 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曾經在一次對談中,談到寬恕的強大力量。
達賴喇嘛:「原諒不是遺忘。你應該記得那些不好的事情。但因為不好的記憶,你可能會發展出憤怒或仇恨。但你能夠控制不讓憤怒或仇恨長出來——那個控制,就是寬恕的意義。寬恕是力量的表徵。那些說寬恕是軟弱的表現的人,絕對是錯的,百分之百錯!百分之一千錯!」
屠圖:「我正要說——那些說寬恕是軟弱的人,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試過真正的寬恕。」
《認錯:性侵受害人與被冤者的告白》講述的不只是性侵受害者的故事,也不只是一個指認錯誤的冤獄案件,而是一系列痛苦但充滿力量的「原諒練習」。
故事發生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當時就讀大學的珍妮佛.湯姆森 (Jennifer Thompson)在家中休息,被一名侵入住家的黑人強暴。事後,在龐大的創傷與壓力之下,珍妮佛於警局指認出了一位嫌疑者,名為羅納德.卡頓(Ronald Cotton)。法院隨後根據她的指認而將卡頓判處無期徒刑。卡頓因此坐牢11年,直到 DNA 鑑定指出強暴犯另有他人。當時珍妮佛認錯人了,而無辜的卡頓因此受困囹圄多年。
書中細緻地描述案件過程之於兩位受害者的折磨——珍妮佛是性侵受害者,而卡頓是冤獄受害者——珍妮佛在法庭上必須與她記憶當中的加害者面對面,在眾人面前回憶並述說被強暴的細節。這不亞於卡頓的痛苦。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承擔著並不屬於他的指責,他的生活被拆解成入罪的細節,眼睜睜聽聞自己成為一個強暴犯。而在法庭程序結案之後,卡頓入獄,珍妮佛嘗試重建生活,這十多年的劫後對兩人都非常不好過。當卡頓順利因為新證據出現而翻案,這對兩人無疑投下重大震撼彈,炸開原本已經落入平衡的生活。
珍妮佛22歲(上圖右)那年被一名侵入住家的黑人強暴,卻因指認錯人,讓卡頓坐了11年冤獄。(圖片來源 / 本書官網)
當受害者發現自己也是另一則冤屈的加害者,何去何從?一樁刑案創造出兩個無辜的受害者,在正義的天秤上弱弱相殘,如何善了?
在卡頓出獄後,漫長的寬恕之路才正開始。珍妮佛得知自己犯下的大錯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將一名無干的青年捲入悲劇,其愧疚可想而知;而自己身為一樁犯罪的無辜受害者,她深知受害者的報復心情有多煎熬,因此非常害怕卡頓前來報仇,傷害她的孩子、家庭。而這種恐懼,她也清楚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因此痛苦與糾葛又更深一層,毫無宣洩的出口。
幸好,這場悲劇走向了懺悔與寬恕的和解。珍妮佛憑著驚人的勇氣,寫信請求與卡頓見面。她當面向卡頓表示歉意:
「卡頓先生,就算我用盡我剩下的生命來告訴你我有多抱歉,那也沒辦法表達我真正感覺的萬分之一。你會有原諒我的一天嗎?」
「我原諒妳。我想要的是我們都能繼續往前,擁有快樂的人生。」卡頓回答。
原諒需要絕大的勇氣,而11年的牢獄生活讓卡頓有了深刻的體悟。「憤怒只會讓我停滯不前,猶如我從未離開監獄。」出獄是卡頓新生的機會,他終於感受到自己能夠往前走,生命有無限可能。「我做了一個決定,要放下憤怒和挫折。」
這是真正的開悟。緊抓著憤怒與仇恨,會讓生命永遠都停留在那個受傷害的時刻。 寬恕並不是為了他人——絕對不是為了讓加害者好過——而是為了自己擁有更寬廣的生命。事實上,為了讓加害者難過而拒絕原諒,等於是拿自己的痛苦為祭品去詛咒另一個人的生命。加害者已經不請自來傷害過自己一次了,為什麼還要繼續拿自己的生命相賭相戰呢?
受害是真實的,但離開受害者的位置,是自己可以做的選擇。寬恕的意義是改變自己面對傷害的態度,重新定義傷害在生命中的位置。透過重新定義重大的生命事件,受害者將人生的主導權握回手裡,因此能夠獲得力量。就像是傷口結痂一樣,憤怒是傷害後身體為了自我保護而產生的自然堆疊,但有一天我們能夠康復到不再需要憤怒。憤怒是必要的,但憤怒也有其週期而終將平息。憤怒的終點是寬恕的起點。
寬恕是生命週期的強大動能,推動更深刻的成長。放下控訴的那一刻就是新生命的起點。
《認錯》的驚人之處不只在於深刻刻畫悲劇。這場冤案猶如翹翹板,兩個不可相容的受害者只能互相傷害:珍妮佛的正義建立在卡頓的冤屈之上,而卡頓的平反建立在珍妮佛的痛苦之上。《認錯》的驚人之處在於,它清楚地記錄了唯一的出路:只有寬恕,才能使弱弱相殘的輪迴停止,平息痛苦,治癒新生。
在珍妮佛與卡頓和解以後——他們的人生真的有了「以後」。由於他們獨特的共同經歷,珍妮佛與卡頓成為最佳倡議夥伴,經常一同出席各種冤獄救援、修復式正義的活動。兩人連袂出席的證言有絕佳的魅力。珍妮佛與卡頓的懺悔與寬恕讓他們真正地走出傷害,將一場共同的生命悲劇轉化成社會改革的動能,突破人們對於正義的理解與想像。兩人成就了只有他們才能做到的獨特貢獻。
寬恕不只能治癒傷痛,寬恕帶來的是豐沛的愛。
珍妮佛與卡頓經常一同出席冤獄救援、修復式正義的活動。(圖片來源 / 本書官網)
書中紀錄的片段令人會心一笑。成為夥伴之後,珍妮佛與卡頓時常通電話,談論工作,也談論各自的家庭與生活。某天在結束通話前,卡頓自然地說,「祝妳有個美好的一天,愛妳。」珍妮佛也很自然地回應,「我也愛你。」掛電話後珍妮佛的兩個女兒對望一眼,向珍妮佛指出,「媽,這真的很奇怪。」珍妮佛微笑著同意,是很奇怪。不過,這兩人之間的深刻連結,除了愛之外,確實沒有其他的概念能夠描述其深刻美好。
文末,珍妮佛對卡頓說:「感謝上帝,我挑出了你。」卡頓也笑著說,「我懂你的意思。」
我想珍妮佛的意思是這樣: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沒有辦法獲得原諒。心中的恐懼與傷痛,恐怕永遠終生無法平息。謝謝你,陪我走這一趟寬恕之路。
《認錯》出版後,在臺灣的司法實務工作者之間產生一定的迴響。原因無他,每一個來到法院的案件都代表著好幾個心碎的當事人,但法律能提供的解決方案,其實對於治癒人的痛苦無能為力。在實務工作中久了,見識的心碎多了,不管是律師、法官還是檢察官,難免會思考,究竟法律提供的正義是什麼?
在每一個鬧上法庭的刑事案件當中,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刑事判決的本質,就是國家代替被害者,對加害者咎責,並由國家剝奪加害者的自由乃至生命做為懲罰。從國家與刑事被告的角度來說,刑事被告也受到國家的傷害(即使他咎由自取)。加上刑事偵查與訴訟過程中的壓力、花費的心力,無論是刑事案件的受害者、刑事被告,還是在一旁支持的家屬、法律人員,在案件過程當中產生的大小傷害可說是難以計數。諸多傷害該如何是好?
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法律無法提供療癒。 法律提供一個歸咎責任的架構,而咎責與刑罰只是幫助人面對傷痛的一小部分。但是,或許法律可以是療癒的起點。就像是珍妮佛與卡頓的奇幻旅程一樣,他們的人生在法庭上交會,但療癒之路卻是在法庭程序結束之後才開始。 兩人在法庭之外所共同經歷與提倡的,正是近年來名為「修復式正義」的行動本體。看似簡單直白——像是珍妮佛與卡頓當面面談一樣,修復式正義鼓勵受害者、加害者、乃至其家屬坐下來對話——但其對話要能夠真的產生意義,卻需要無數事前與事後的努力,正如同珍妮佛與卡頓都花了十數年的時間,才能夠真正走到彼此面前,準備好原諒。
在臺灣,如同世界的許多其他地方,都有許多人努力投入修復式正義,幫助人們獲得寬恕、接納與療癒。這一本書,告訴我們寬恕之路之難、之長,但也告訴我們,寬恕真的會帶來愛,與新的生命。
作者簡介
1986年生,高雄人,作家,學術工作者。臺大法律學士,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加州柏克萊大學法律碩士,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中文創作以散文為主,以平實的生活紀錄探討政治性別議題,近有政治、文學評論散見報導者、端傳媒、故事、女人迷、OKAPI。著有《台北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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