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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在最民主開放、資訊流通的社會裡,人卻沒辦法對話?──專訪胡晴舫《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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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的靈魂,不必嚮往不朽的生命,
而要窮盡此生所有的可能性。
───品達,第三〈頌歌〉

卡繆以這段引言為《薛西弗斯的神話》揭開序幕,點出「活著」就是人所能做到的終極反叛。書出版時這位阿爾及利亞小子29歲,也在差不多的年紀,胡晴舫到香港媒體界工作,三年內出了四本書,彷彿用一支利筆證明自己活著。在世界大城市轉了一圈,2016年再因工作重回香港,這次胡晴舫交出長篇小說《群島》,隔著有形與無形的海洋書寫台北。

群島

群島

本來小說想取名叫『斷崖』。我覺得奇怪,在最民主開放的社會裡,資訊那麼流通的狀況下,人卻沒辦法對話。」群眾沿網嗜血已是日常,寫在小說裡分外驚心。惦拿一本書的厚度,讀者有幾十、上百頁的時間去認識一個人物,喊打喊殺的手突然變得沉重。「這是小說美妙偉大的地方,它的道德非常混亂。讀者藉由一本小說去認識世界的複雜性,他會得到自己的結論。」胡晴舫由此細說寫作初衷。

從世代斷層出發,敘事思路航向每個人的內在小宇宙。「代溝不是今天才發生,只是網路更尖銳的點出這個現象,改變社會溝通的管道。」在小說、散文、評論兼及的胡晴舫看來,文學處理的是人類的情感,在尋求與他人建立親密感的同時,有了對生命的想像;為了實踐那份想像,於是想要不同的社會。「有人覺得發大財比較重要,有人覺得同婚比較重要,彼此就開始吵。」看透網路汪洋翻捲下的混亂共生,遂從斷崖寫成群島。

《群島》透露強烈的現世感,如果是社群媒體的使用者,一定認識自己身邊那個版本的莉蓮憲宏──用臉書成精,太懂得要暴露哪部分美好自我的素人,以及立足浪尖,可以乘一件事而起、也能憑一件事被完全否定的商界名人。小說裡沒有誰是英雄誰是反派,誰遭逢莫大的命運反轉,他們只是隨著各自的個性與際遇而活。

既美好又可畏的群眾力量


「我的創作是一定要有足夠的『距離感』,才能夠持平的去處理,因為小說是重述一個世界,如果只寫我的想法是沒有意義的。小說家必須站在每個角色去幫他發言,你不喜歡的角色都要讓他說話。」胡晴舫也曾自我質疑,社群網路的現象還在繼續發展,選在此時出版《群島》,拉開的距離感夠了嗎?然而越過表象,小說深層處理的仍是她文學路上心之所繫,不脫「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關係。

描述一方面美好偉大,又帶著殘忍粗暴的群眾力量時,胡晴舫提到自己一直對法國大革命那段歷史感到著迷,「我的身分跟社會地位屬於群眾的一部分,自然而然要去擁抱所有的進步價值,渴望能有一些根本上的改變。」可是身為文學人,她必須抗拒下定論與全然擁抱。思考個人的複雜內在,思考群眾暴力的本質,在不斷辯證中寫作。

高夫曼(Erving Goffman)講過,社會是一個小劇場,有時候時代情境或社會背景也在逼迫我們,被動扮演我們不想演的角色。」當小說中的角色突然在臉書熱血衝腦慷慨陳詞,一發不可收拾,胡晴舫寫的正是高夫曼名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描述的社會心理,「他們被逼到一個舞台上,劈哩啪啦開始講,講完突然覺得,幹嘛,不知道為什麼要講這些話。我想我們常都會這樣吧。」


現實裡懦弱,寫作中勇敢

無名者

無名者

一開始讓胡晴舫離家的,也是戲劇。台大外文系畢業後,胡晴舫赴美國念戲劇。她在散文集《無名者》有篇文章,描寫恆河邊有位算命師開示23歲那年發生一件事「讓你變成你,從此形塑眼前這個人」,說出已經發生的事不算預言,到頭來,算命是讓陌生人印證,決定命運的仍是性格。胡晴舫自剖,「向世界出發之後,開始知道自己的個性是什麼。我在那狀態下知道,我並不孤僻,可是我享受孤獨,孑然一身的感覺。我扮演好社會上期待的角色,是希望別人不要管我。

此後遊走香港、東京、巴黎、紐約、台北,都市的尺度愈大,愈是混亂喧囂,個人愈能找到一片棲身地。寫作勇敢無畏而直接,在路上看到衝突選擇躲開,這對胡晴舫來說一點都不矛盾,「我在現實生活中比較無用,搞不好還有點懦弱……我喜歡不那麼純淨的世界,我要尊重對方的存在,在法律的範圍內留給他空間,頂多翻一個白眼。彼此喜歡或不喜歡,我們還是要共存。

《群島》裡的描述看得明白,胡晴舫不信「世代」,她信「時代」。她讀大學的前一年,台灣解嚴,此後風起雲湧,蔣經國過世、李登輝繼任,鄭南榕自焚,天安門事件野百合學運,社會在混亂中一分一毫往前推進。

我常常跟外國人自我介紹說,我是台灣第一代一開筆就沒有傷痕的人。」她描述解嚴讓一代人重獲創作自由,想寫什麼無所顧忌,「台灣的文化承接了什麼,我當然就承接了什麼。我的直接是一種台灣的產物。」胡晴舫喜歡開玩笑,不過她的玩笑也帶著學問。「我講的很像是余英時在講的話──我在哪裡,台灣就在哪裡。我是有這種自信的,這是台灣給我的養分。


迷惑亦是好事,徒勞不無舒暢


飄泊在外,台灣的處境與台灣人的身分也讓胡晴舫很早就開始思考人權。「我們很辛苦。我為什麼知道同理心那麼重要,是因為我是台灣人,我們如果不是長成這個樣子,我們根本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那麼辛苦。」生而為人,同等權利並不與生俱來。從自身處境推及眾生的生命權,在《群島》裡小說家用敘事者阿榮的角色做為隱喻,阿榮的身體是山脈、河流、草原、樹林與縱谷,享受孤獨,保有祕密,希望不受打擾,靜靜生死。要解阿榮的胸口鬱悶,遁逃並非解藥,城市人終歸回到城市才是安身立命處。

過去兩年接受文化部派駐香港,擔任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胡晴舫身處洪流沖刷交會口,也是在這樣的困頓中她寫下《群島》。「香港這個城市滿個人主義的,比較貼近我的個人生命哲學。」在近日延續的反送中事件裡,胡晴舫看到她所理解的內在精神展現,「他們不需要領袖、不需要政黨,是每個個人做了決定,該出現時出現,你叫他留他也不一定會留,我覺得滿偉大的。


面對究竟可以做些什麼的焦慮,胡晴舫選擇慢下來,回到思辨者的角色。在工作上,她把台灣的文化活動送到香港,用陪伴終結孤單。「香港的命運跟台灣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們只要借一只聆聽的耳朵,lend a listening ear,讓他們知道我們理解,這樣就夠了。一天下來,陪你喝一杯酒,朋友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在寫作中找到自由,胡晴舫不求改造世界或說服誰,「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當然是沒有道理,所做的事情終究可能都是徒勞。但是卡繆已經講了,如果你今天決定不自殺,你決定要活這一天,最後你只是為這個選擇負責。」薛西弗斯推到山頂的石頭會再滾下來,寫下的話語也許無用。「推石頭會流汗,流完汗之後你有一種通體舒暢的快感,這就是生命的過程,也是生命的樂趣。

人一開始思考,就是開始受折磨。如果卡繆這句話說得沒錯,胡晴舫注定享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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