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閱讀過相當大量的教養叢書,也相當認同作家陳祺勳(即個人意見)對於教養書籍的指點:「我們看到的往往是結果論,是『達成了這種目標』。至於『為什麼』甚至『為什麼這樣比較好』乃至於『你哪來的自信告訴我這樣就一定對』。在大多數教養書裡,這樣的反省是缺乏的。在自命為開明要了解孩子的書裡,背後卻有著根深蒂固的『因為我說的就是對』這種概念,讓我對許多教養書心懷疑慮。」
我對教養書的不安也來自於他們的個人化。很多時候書寫者的策略之所以管用,是因為他們的孩子正好適合,若運用在不同的個體身上,也許甲之蜜糖也能成為乙之砒霜。而在看著坊間一字排開、擲地有聲的教養書時,不免疑惑:你們從來沒有過躊躇嗎?
除此之外,這分厭倦或許也來自我的個人生活經驗,朋友們紛紛進入婚家制度,也生養了孩子。其中朋友A很深信某種教養哲學,規定我們不能誇獎她小孩的「長相」及「聰明」,她說,「這對小孩是一種傷害,應該要誇獎他們後天的努力。」到後來,跟她的小孩相處總得戰戰兢兢,不斷思考著「能不能說他今天穿得很可愛」諸如此類的問題,於是只剩下沉默。有一次A在夜深人靜突然發文章說,暗示母親這身分快讓她窒息了。這種苦悶不只A獨有,我身邊有許許多多的A在寂靜時分小心翼翼地訴說著自己的哀怨。弔詭的是,他們都以為「只有自己做不到,其他父母(多數這裡指的是媽媽)都能駕輕就熟」。
我始終在等待著一本書,把這種不適、不安、甚至寂寞給勾勒出來。直到《拚教養:全球化、親職焦慮與不平等童年》付梓,我不得不讚嘆,這本書出場的時刻、乃至於身姿,都恰到好處,恰如其分。我們多需要一雙研究者的眼,清澈且帶點距離,才能把教養敘事中時常伴隨的、溫稠的情感糾葛給明白剔分;我們也需要大量的、多元的訪談資料,讓苦悶的父母不僅認識到自己的定位,同時也能確信自己並不孤獨,你的焦慮,成千上萬人也正在經歷;此外,藉由比較中產階級與勞工階級的教養敘事與保安策略,我們也能意識到,過往我們曾以為的疏忽與怠惰,背後也有一顆想盡辦法跟社會結構討價還價的父母心。
焦慮從何而來:教養的矛盾無所不在
教養矛盾,依其脈絡可分為:
自我矛盾 | 中產階級父母普遍經歷代間流動的階級經驗, 因而衍生親職敘事與教養實作、理念與慣習之間的矛盾。 |
論述矛盾 | 專家論述時常相互牴觸,教養目標也有所衝突。 |
家庭矛盾 | 家庭成員的性別與世代之間經常存在意見與做法上的衝突。 |
制度矛盾 | 教養腳本與學校、職場等制度環境有所扞格。 |
(▲此表格整理自《拚教養》第53頁內容)
看到這些矛盾,我終於理解到,每一次閱讀教養書時未曾止歇的異音,其來有自,誰讓教養這個領域確實、就是、這樣地,充、滿、矛、盾啊啊啊。每一個矛盾的組合都可能構成爭執,這大概是地方父母看起來總是如此憂國憂民的原因。從頭看下來,會發現到相互成全的時刻很少,倒是彼此為難的場合居多。尤其過去幾十年來,物質的推進是前所未有的急遽,對父母而言,他們要因應的風險是上一代父母所無法料想的(我深信很多父母為了「手機」的議題傷透腦筋),同時,越來越多研究顯示,階級的流動正在趨緩,許多父母既感受到積極教養的必要,卻也懊惱著,這樣子是不是給小孩太大的壓力?
依照藍佩嘉教授的說法,「身處於多重的教養文化矛盾,中產階級家長發展出不同的保安策略,來因應制度環境所提供的機會與限制,試圖化解『快樂童年』(情緒安全)與『永保安康』(經濟安全)之間的對立。」
到這裡,我們應能感受到為什麼教養變得充滿挑戰,魚與熊掌如何兼得?在試圖整合的過程中,必然會時感徬徨且有精神分裂之虞。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書中不只一次點出了「非預期性後果」的存在,當我們試著調配出一個最能兼顧的策略時,「事與願違」的情形其實常常發生。書中列有數個例證,我最心有戚戚焉的莫過於小光的例子。
小光的父母為小光安排了非常豐富、多元的課程(英文、珠算、數學、圍棋),因此,小光最渴望的是打電動的時光。這種密集的「規劃栽培」,除了考驗父母的荷包深淺,也需要「無微不至」的觀察與分配。乍看之下是平整的康莊大道,作者卻指出了路面底下可能的淺坑:
「中產階級父母雖普遍重視親子之間的溝通互動,但當孩子的自主決定違背家長的偏好時,親子間的情感連帶有可能被家長用來強化『軟性權威』,對孩子變成某種無形的『情感控制』。」
再一次地,作者回答了我埋藏在心中已久的困惑,局勢的發展不會永遠都在預料之內。孩子也是複雜的有機體,不是按表教養,就能複製相同的成果。「非預期性的結果」會在任何環節之下產生,而我們應有一絲警醒,既認識到人的多元性,也能藉此讓自己從沉重的責任中釋放,既然意外的結果隨處可見,不妨讓自己除了父母之外,也盡情享受人生其他角色的樂趣。
我們應重新審視勞工階級的所長
此書的另一價值在於,以中產階級為鏡,作者讓勞工階級的職業技能與文化價值,某程度上隱隱浮現。書中以依偎著太平洋的「海濱國小」為例,雖然這裡的孩子面對城鄉差異、隔代教養等諸多考驗,但我們不妨勻出幾分鐘,好好思索作者的這番話:
「由於缺乏安全玩耍的公共空間、可信並互助的鄰里關係,都市孩子的活動多被局限在室內。在他們的身上,我最明顯地感受到拉蘿(美國近年重要的教育研究者與社會學家)所說的『局限感』,包括金錢、空間、身體的局限感⋯⋯鄉下孩子的課外活動與肢體語言則不同,他們在小班教學中踴躍發言,下課後在戶外空間中自由活動。」
閱讀到這一段時,想到自己為了《上流兒童》而訪問幾位父母,其中一位家長的回答很有意思:「小孩兩、三歲時,我發現他時常只能悶在家裡,或者跟我去百貨公司吹冷氣,於是刻意挑選了空間相對寬敞的幼稚園。也時常跟朋友約去郊遊,有一次,報名很貴的親子營隊,開車前往依山傍水的營區,看孩子在那邊跑跳,使用設施,我拍了很多照片。拍到一半,我突然發現,我的童年就是這樣啊!在三合院玩鬼抓人、騎腳踏車在鄉間小路晃來晃去,在地上玩跳格子。但我現在需要花很多錢,幫我小孩營造這種自然、悠閒的感覺。」
《拚教養》也有許多類似的經驗,許多父母在育兒過程中,再次回首自己的鄉村童年、或是勞工階級的父母,突然意識到他們的價值觀也有耀眼之處,只是需要一些經歷來讓這些欣賞緩緩沉澱。
我們還能怎麼做:協力拉拔所有的孩子長大
以當代父母的焦慮為點,藍佩嘉抽繹出背後的線與面,有台灣納入全球化生產鏈以後的產業變遷,也有教學現場與勞動條件隨著時代脈動面臨的斷層與轉型。而在看完之後,許多父母急迫地想明白,難道我們只能永無止盡地焦慮下去嗎?
在此,作者點出許多方向,有些側重於國家政策的再檢討,有些則是對於每一社會成員的婉約呼籲:「我們也需要建立跨越階級藩籬的公民網絡,來創造更多的相互依存,而不是回頭依賴個人化的保安策略。」
日前,有幸與藍佩嘉教授一起接受Openbook專訪,她舉了一個例子,我沉吟至今:「我身邊有人有辦法五、六點就爬起來,為小孩子做很精緻的便當。我認為,若父母有餘裕,也可以加入為學校營養午餐把關的團隊,如此一來,不是只有一個小孩吃得很均衡,而是很多小孩都可以吃到健康、營養的午餐。」
當下我眼睛一亮,這是個很好的例子,很親近,實踐上也不難,相當適合那些一進到廚房就會造成毀滅性破壞的家長。你們可以把小愛化為大愛,對孩子好,也對廚房好。
自問自答,為什麼篇名為「台灣父母這樣教妥協」?
俗話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坊間的教養書也時常給我一種「外國的爸媽比較會教小孩」的感覺。要跟德國媽媽學A,法國媽媽學B,猶太媽媽學C,日本媽媽學D,看久了也很納悶,難道台灣父母的教養毫無可取之處嗎?
讀完《拚教養》後,我終於找到閃閃發亮的特質,台灣父母把「妥協」的藝術延展到極致:在有限的資源之中,他們想方設法,不論國際的移動或島內的移動,或是極長的工作時數以及無比認真的思考與衡量,他們小心翼翼地寫下自己的保安策略,偶爾嘗試推進界線,必要時也願意往後退。在高壓的島嶼下,他們努力孕育下一代。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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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遊戲既然那麼痛苦,我就很捨得離開。」──專訪吳曉樂《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 個人意見:教養的終極目的,是養出一個聰明又乖巧的孩子嗎?──讀《教養是一種可怕的發明》
- 廖梅璇:台北上流女子圖鑑vs.中產階級的永恆匱缺──讀《上流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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