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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非是散文不可?《神在》崔舜華:「有些事情我用詩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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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的時候,我們給崔舜華玩了兩個小遊戲。一是快問快答,請她就「刺青」「寫作」和「菸」三者對自己的重要性排序。「菸、寫作、刺青。」她不假思索地秒答。她說沒有菸她會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擺哪裡,甚至無法呼吸。

那換成人生三選一呢?「不能三個都選嗎?」我們搖頭。

「好吧……」她的語氣出現一絲頹喪,「如果不能都有,為了寫作,也許我會戒菸吧。」她陷入一長串的喃喃自語:「我沒試過戒菸,但戒菸應該不會死吧……沒寫當然也不會死,但如果不寫作,可能會影響到我自我判定的價值吧。

在2013年首部詩集《波麗露》後,崔舜華隔年很快又交出第二部詩作《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彼時她原本說接下來要嘗試寫散文,幾年後還是以詩集《婀薄神》與讀者見面。一直到這次的《神在》,才正式揭開她散文書寫的舞台。

波麗露

波麗露

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

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

婀薄神

婀薄神

神在

崔舜華最新作品:散文集《神在》

她倒是坦承自己忘記前次採訪最後提到接下來要寫散文的事。「五年的變化非常大啊。」這段時間,她原本任職文學雜誌編輯,而後離職接案;接受國外駐村邀請,斷斷續續寫作。「我沒有一直專注在寫作上,雜事很多,也不知道在瞎忙什麼。」聽起來像是各種動盪同時穿插、搖晃她的生活。在這不甚安穩的狀態下,她偏又沒事找事一般,擱下她熟悉的詩,轉向自己口中「沒那麼篤定」的散文。從處理語言的邏輯、主題的選擇、重點的抓取等等,全部回到開天闢地的遠古時期,重新摸索。「散文需要的技術和詩需要的技術,對我來說相差很多。但我總結自己人生每個階段的方式,就是出一本書。《神在》就是這個時候的我所需要的。


原本書名不叫神在,是書中的首部章節「離群者」;後來將獲獎的篇章題名移為書名,離群者、逐路者、自縛者、同名者遂分守四部。離群者主寫崔的家人與家族,其他則是她在生活日常中與不同對象、不同狀態的相遇。「我寫的都是很小的細節,一些平常會發生的、很普通的事件。我沒有去做很大的題目。」絕大多數關於她自己,而她在文字中反芻過往,如在神前叨叨絮絮,合盤托出自己一路行來的困惑。

為什麼非是散文不可?「有些事情我用詩辦不到,比如我沒有辦法用詩做家族敘述。」崔舜華的詩,多半是個人抒情,屬於私人的交託。「散文可以讓我用另一個方式,去思考在我身上發生的事,以及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她寫詩憑直覺,一旦驅動,任何瑣碎的時間片段都可成詩。但散文無法。「寫散文比較和緩,從外(結構字詞)到內(題材體質)都要反覆調整,必須想比較多,寫起來也會比較累。」她笑了笑,「累很多。」


尤其她認為自己走到了該與原生家庭重整關係的年紀,需要再次以書寫整理自我。此前她與父母斷聯甚久,近年才開始藉著年節習俗重建往來;祖母甫於日前母親節晚上過世,她表情的感傷隱微,「我和我奶奶的關係比較微妙,不算是那種典型的、很溫馨很親愛的祖孫。」她言淡語細,對那樣的疏離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我覺得可能大多數創作者都無法搞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也是。我對自己的『身分』始終有很多疑惑,加上我的家族故事和一般不太一樣,我很想知道自己家族是怎麼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是至親的血緣,卻充滿著摩擦、碰撞、彼此傷害後又設法互相彌補……「無論是在情感層面,或是在現實時代背景如我所處的眷村或外省族群等,都是我無法用詩的語言去處理、用詩的邏輯去思考的。」於是她投靠散文,在當中尋找得以棲身的姿態。「我只是想讓自己多一層選擇。」她說。

而她在這層選擇裡,瞪視自己的眼神比誰都殘忍。她寫母親,寫父親對待她的方式,寫自己青少女時期的校園境遇,幾乎沒有一件事如羽毛般輕飄愉悅。少女誰不厭棄自己的身材,然面對一心減重的女兒,「父親只是冷冷打量著面色頹喪的我,用令人寒噤的語氣說:減甚麼肥?妳跟妳媽一樣就行了。」「……我不想要像這樣的母親,我想要成為另一個自己,我想要親手握緊意志的刀刃,一片一片地,將臃腫的肉體削薄、劄細,肥肉盡除,最終趨近於無。」;女孩在家處處為難自己,到了學校,也得處處為難他人,以換得一方生存罅隙:「披上假的獸皮,扮作搖尾乞憐的胖墩墩的無害獸類,聽從少女群中的王后指令,傷害那些比我更甚弱小者,遞紙條私下嘲弄調笑或者課堂上公然挑釁對罵……」那些童時少時發生過的醜陋不堪,多數人可能會選擇深埋,選擇遺忘,然她並不。「每個人心裡都有很多關卡,這些以前的事,對我來講很難(過得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處理多少,但至少我嘗試用文學達成某種諒解。


為了不讓這些傷害如毒液般繼續存在身體裡,她只能把它們寫下來。「寫下來之後,可能會比較容易告訴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發生那些事、後來又造成了什麼變化。」像是試著要替自己找到一些解釋,無論是青春期經歷的解釋,或是關於原生家庭的解釋,「總要尋求一個解釋,一個可以容納這些經驗的容器,會比較容易往前走吧。

但現實畢竟沒有童話那麼美好,原就遍體鱗傷的創作者,也沒能因為一本書,就找到與世界和平相處的方法。「我還是沒有完全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因為我也沒辦法完全和自己和解。我和任何人的關係其實都還是很緊張的,包括和我自己。」在與外界、與自己扞格的日子裡,幸好還能寫上幾個字。「寫作對我在情緒上是一種緩和。像是水滿了,需要把水閥打開。」詩讓她傾注滿溢的情緒,散文則為她拉開一段距離,劃下一道結界,讓她得以在裡頭略為歇息。

更重要的是,寫完它,這一切就都留在書裡,就過去了。」她說,那就是她個人斷代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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