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有讀一名作家寫的書,是一面打心底驚歎:天哪實在太好看了!同時自己又被全心鼓舞(而非為了世上已存在這般耀眼之作而消沉不已)。如此髒亂而又抒情,反覆看了幾次都捨不得再次翻到末頁。
《清潔女工手記》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這是美國作家露西亞.柏林(Lucia Berlin,1936-2004)於2015年首次發表的短篇小說集,甫出版便成為榜上的暢銷書,還被譽為當年最棒的十本書之一。但露西亞.柏林在生前並未普獲重視,要到她過世11年後《清潔女工手記》出版才真正受到關注。作家蘿倫.葛洛芙(Lauren Groff,《完美婚姻》作者)在《紐約客》雜誌專欄中提及她的作品「如此生動、慧黠,且難以置信地棒透了(Raw and funny and breathtakingly great)」,作家保羅.麥卡夫(Paul Metcalf)更稱她為「美國『被珍藏得最好的祕密』之一(One of America's best-kept secrets)」。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得不追溯至她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
露西亞.柏林的童年在多個美西採礦小鎮間顛沛流離,戰後跟隨父親舉家遷徙到聖地牙哥與智利,年僅30出頭便歷經三段失敗的婚姻、有四個兒子,住過柏克萊、新墨西哥州、墨西哥城、加州和科羅拉多州。她當過高中老師、總機小姐、清潔女工,也做過診所助理及醫院職員。她早從24歲起就開始在各文學刊物上發表短篇小說,60、70年代雖已擁有精彩的創作但尚難以持續,她一面四處工作撫養孩子,一面仍試圖寫作及發表,直至80、90年代,四個兒子長大成人,她同時克服長年糾纏的酒癮,才得以真正維持豐沛的創作力,直至去世。
儘管苦於酗酒問題及脊椎病痛,終其一生都得背負著鋼架支撐,但柏林那跌宕起伏、一般人可過掉三個人生的生命經驗,給了她源源不絕的素材,更形塑她作品特有的扎實背景、多層次質地和洞悉人性的主調。
美國作家露西亞.柏林(圖片來源 / 露西亞.柏林官網)
她很少詮釋故事中的核心關注,而是以看似輕簡的描述,使細節活靈活現,情緒微妙生動,讓人無法從她精心構築的情境中抽離。她用一種客觀(但不疏離)、情感豐富(但絕不耽溺)的方式對待故事中的所有人物,有時大膽粗俗,有時又令人驚訝地悲憫溫柔,那交錯的美,簡直令人疼痛,比如在〈安賀爾自助洗衣店〉裡,老闆安賀爾跪在酒鬼東尼面前說:「老兄,相信我……我經歷過……我也落魄過,我明白你的感受。」接著,作者又默默為此情此景下了注腳:「東尼沒睜開眼睛。凡是說自己明白別人感受的,都是傻子。」
或另一篇〈梅莉娜〉裡,柏林描寫一名能夠以個人魅力席捲身旁人事的女子,梅莉娜,她既是女人,亦是女神,甚至宛若女鬼般交纏住女主角妒意與愛慕混雜的情感。起初,梅莉娜僅僅是「傳說中」的人物,只在偶然相遇的披頭族保(Beau)的瘋狂愛情故事裡翩然現身,保說:「她說的每件事你都得照做,不止他,還包括她丈夫以及任何一個認識她的男人,都被她施了魔咒。」、「你不能吃醋,因為所有人都會情不自禁愛上她,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接著,梅莉娜活生生登場了。女主角與一名爵士鋼琴手再婚後,遇見小號手帕可.杜蘭及其妻子,那妻子竟是保所深愛的梅莉娜;女主角選擇隱藏一切並佯裝自己精通命理,然後娓娓道出她從每個為梅莉娜傾倒的男人口中所得知的、關於梅莉娜的生命細節。女主角如此自剖:「我覺得這麼做很羞恥。我只是嫉妒她。她渾身散發迷人的光彩。她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天生就是這麼有魅力。我想讓她記住我。」柏林為這故事下了一個閃電般的結局。那悲欣交集的恍然大悟,不僅是宿命,也仿佛一齣描寫世間關係共振的荒謬劇(但並不尖銳),富含憐憫、傷感、卻又驚人地真實。
在《清潔女工手記》這本傳奇短篇小說集裡,柏林以獨具一格的幽默與憂鬱,自日常打磨令人驚歎的物事,揭開美國西南部咖啡店、洗衣店、灣區上層階級家庭、電話接線生與掙扎求生的母親、搭便車的傢伙與糟糕的基督徒之間,有時鄙俗有時優雅的片刻,以及人與人錯身的無奈與坦然對待。她常用第一人稱書寫,落筆直接,宛若在寫信給讀者或是跟讀者聊天,又急轉直下逼你直面世界的荒謬。比如,〈沉默〉裡,「我」敘述自己成長時期的孤單生活,以及與酒鬼約翰舅舅共同經歷的巨大事件。然而,看似對一切毫無想望的約翰舅舅,多年後竟人生大轉彎,過著滴酒不沾並與愛人同宿雙飛的甜蜜生活,故事卻以「現在我完全理解他當時為何煞不住車,因為⋯⋯了」作結,殘忍而又餘韻繚繞。(原諒我,真的無法劇透)
在〈回家〉這篇幾乎以散文方式書寫的文字當中,「我」淡淡地回憶著自己的一生,她說:「我之所以活到現在,唯一原因就是我放下了過去。」接著矛盾地重複自我設問:「我本來可能⋯⋯」、「要是那件事更早發生⋯⋯」對這些自知毫無意義的假想,她繼續提出自己思索過後的結論:「針對每個提問,實際上的答案都出奇地令我心安。那些結果都不可能發生,關於種種的假設,無論是好或壞,我這輩子的際遇都在意料之中,也無可避免,尤其是那些注定讓我孤老的選擇與行動。」以此,她細細回顧自己一生的細節和一切的可能與不可能。以〈回家〉為題,柏林描繪出一個事實上「回不了家」以及「打造新家」的故事,另一方面也以「回家」為雙關語,引伸整篇文字裡揮之不去的假設性提問,笑中帶淚的巧妙結語,正可標誌性地看出她如何精準掌握敘事節奏,帶動讀者情緒。
這本選集中,我鍾愛的一則短篇或許是〈歡樂週六〉。柏林以一種明明言情卻脫俗的方式描述光芒逼人的主角CD:「CD綁了一條長辮子垂在背後,他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有色人種,像張泛褐的老照片,加了牛奶的紅茶。」又淡淡鋪陳,獄友與獄中寫作班老師貝文絲,如何為CD出色的文采傾倒。當讀者忍不住與主角同樣龍捲風式地愛上CD時,故事卻不若我們最初設想的寫實劇情片,而是用短短幾句話,使它瞬時成了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驚悚片。令讀者忍不住要問:我們正閱讀的,究竟是一篇CD獄友的自述故事?或是CD本人所寫、名為〈歡樂週六〉的高明小說?
有趣的是,在這短篇中,柏林仿佛將自己化身為貝文絲老師,藉之說出對寫作的個人觀點:「我討厭受害者,當然我也不想成為你的受害者。」、「寫作時,人家都強調要追求『真實』,但是事實上,造假才是困難的事。」在柏林虛實交映的安排下,讀者將神祕地從殘酷底下感受到龐大的浪漫。
柏林獨具一格的陳述語調、令人猝不及防的轉折、自然轉換的人稱敘事與栩栩如生的細節,有時給我們錯覺自己架上了一副昆蟲的複眼,飛翔時僅能跟隨她墜入那寬廣而目眩神迷的世界。她的小說適合愛書人,也適合愛電影的人,你可以發現她擅用電影分鏡手法,並不以全知視角,而多以局部的精練描寫,有時舒緩有時緊湊,達成她賦予作品生命的目的。除卻寫作技巧,使她作品不與俗同的,是她總能以一種機智、幽默、同時十分誠心(而非淪於洞察世事後的尖酸)的風格來描述她經歷過的人事時地,那不斷重複出現在不同小說裡的相同名字、偶爾出現的不同名字、以及似曾相識的遭遇與場景,都生猛且毫不矯飾,有時儘管讀著她極短的篇章,唸到最後都令人皺著臉想哭得不得了。
由於實在捨不得錯過那精準到令人咋舌的遣辭用句,和語言之間預先設想的美妙音韻,我想,我會找這本書的英文原著,從頭開始,再容許自己掉進每讀一次都在眼底擦出不同火花的文字裡。
柏林曾說:「任何一部優秀作品,真正震撼人心的不是與情境產生共感連結,而是觀看的人將它視為事實的時候。」又說,「小說中哪些事曾真實發生、哪些則無,都沒關係,因為『故事才是重點』。」露西亞.柏林讓我感覺自己遇見了一名真正的藝術家,而我願意為她筆下的真實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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