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婚姻》作者蘿倫.葛洛芙(Lauren Groff) (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蘿倫.葛洛芙的《完美婚姻》,以強烈的文學性與寫實手法,敘述了一個非常貼近真實的婚姻故事,將婚姻中的同床異夢、爾虞我詐與心機算盡演繹得淋漓盡致。《完美婚姻》用兩段式的故事分別從先生洛托與太太瑪蒂德的敘事觀點來講述彼此與他們的婚姻,當然兩個版本截然不同。男主角洛托是佛羅里達州富家子弟,高大、帥氣、多金,他的人生沒有陰暗面、也看不到人生的黑暗面;相反的,冰山美人瑪蒂德從小流離顛沛,永遠沒有安全網的命運讓她很早就學會了選項算計與資源分配。瑪蒂德對她的人生與其後和洛托的婚姻步步精心,運籌帷幄,她深知人生勝利組陽光面背後所需的優雅廝殺。
作者葛洛芙曾說,她原本的計畫是把這個故事寫成兩本不同的書,從英文原書名《命運與憤怒》(Fates and Furies)就可以看出她對於洛托與瑪蒂德敘事的定調:對於洛托來說,一切的成功都是命定;對瑪蒂德來說,成功卻是她憤怒的反撲。在洛托的故事中,一切美好、雲淡風輕,他雖然演員事業一度失利,只靠瑪蒂德微薄的薪水支撐家計,但幸運之神當然永遠會對他眷顧,他一夕之間逆轉勝成為名利雙收的劇作家,瑪蒂德也從此退居幕後,當他的賢內助。相反的,後半段瑪蒂德的故事就波濤洶湧,暗流四竄。葛洛芙也曾多次表示,第二段故事中瑪蒂德的怒火,是她在此書最想凸顯的主題。
在這次的訪談中,我問葛洛芙,如果她藉由《完美婚姻》想寫的是「女性的憤怒」(feminine rage),也就是女性對於性別架構僵化、性別分工失衡、性別預期偏頗……等的逆襲,那為什麼還是採取較傳統的「男主外(知名劇作家)、女主內(賢內助)」設定呢?
葛洛芙說,「這個故事一開始的角色是比較傳統的,我想要讓讀者先以為已經知道這本書會如何發展,然後接著在第二部(瑪蒂德的故事)中再把這個熟悉的故事框架摧毀得一乾二淨。這個故事從一開始的男性凝視(male gaze),進行到第二部的女性凝視(female gaze),而且在第二部中,瑪蒂德這個角色也變得更複雜與有趣。」
在洛托的男性凝視中,多次形容瑪蒂德是他所認識過最「純潔」的女性,而到了第二部讀者就會發現,瑪蒂德深謀遠慮、機關算盡到難以一探其底的程度,更凸顯了葛洛芙想要對照的男性及女性觀點。我問到洛托對瑪蒂德的認知,為什麼故事中洛托用了那麼多次的「純潔」來形容瑪蒂德?
葛洛芙解釋,洛托「必須」視瑪蒂德為「純潔」的──他必須認定她是「乾淨無暇、天真無知,與他(所認知的自己)完全相反的」,像洛托這樣一個自命不凡的男性,必須要能夠把他的終生最愛「放在台座(pedestal)上凝視愛慕,否則他永遠無法與任何人相處。」也就是說,唯有認定一個他相信純潔無瑕、被命運捉弄的女性,才值得洛托施展出武士般的救援,與自我感覺良好的真心付出。看來,葛洛芙對於男性對女性的期待與心態,有一種精準的了然於心。
與葛洛芙聊到瑪蒂德時,很多的思考與詮釋,就變得複雜且更多面向。如同前面我問她為什麼沿用傳統的男女角色設定的問題一樣,我認為,瑪蒂德在故事中的許多選擇──例如被包養與退居幕後等──可能更加強化了女性被物化、被視而不見、或是被消音的普遍現象。問她,為什麼要讓瑪蒂德處於被宰制(subjugated)的位置?為什麼為了付大學學費不能安排她去工作,而是讓她被富商包養呢?在洛托窮途潦倒之際,為什麼不能安排她事業有成,而是讓她成為一個在背後默默幫助丈夫成功的女性呢?
葛洛芙說,「瑪蒂德選擇她所想要的,我想無論是她或是我,都不會說她選擇的是被宰制的地位。她選擇當一個男人的情婦來支付大學學費。她也不是一個犧牲奉獻的家庭主婦。她是洛托的編輯及生意夥伴,雖然她不見得浮上檯面,但她令人敬畏,而非自我抹滅。她比洛托要聰明多了,她知道要贏得這場硬戰,就是先假裝輸了這些戰役。」葛洛芙強調的是「選擇」,只要這些是瑪蒂德深謀遠慮後的選擇,它們就都代表著瑪蒂德的主體性與意志,因此她並不處於「被決定」或「被宰制」的客體位置。
葛洛芙曾在其他訪談中提過,她寫《完美婚姻》時看了許多70年代前的男性劇作家傳記,而在他們的自傳中,撰寫者對於那些在幕後為他們打理一切的太座多半隻字不提,這讓葛洛芙非常憤怒,因為這彰顯出太多性別優勢與創作優勢。如果說《完美婚姻》是葛洛芙對那些抹滅女性的男性人生故事提出的抗議,那她的確實成功了,因為《完美婚姻》中,名劇作家之妻瑪蒂德確實有了她自己的故事,拿回了她自己的聲音,獲得了她應有的功勞。但是,一本旨在描繪「女性憤怒」(feminine rage)的21世紀小說,女性的成就與突破就只能如此?瑪蒂德所需贏得的「硬戰」又是什麼?是單指這場婚姻?還是更廣泛的這個社會?或更難撼動的性別二元與分工?
即便在故事中瑪蒂德仍選擇隱身於她的男人背後,瑪蒂德故事裡那些吞噬一切的復仇火焰可能也足以讓男性讀者不解與恐懼。但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曾在2015年說,《完美婚姻》的精彩勝過他該年讀過的任何一本小說,因此我問葛洛芙對於她男性讀者的期待:男性讀者能夠了解她想呈現的「女性憤怒」,並與之產生共鳴嗎?
葛洛芙認為,「我知道我有一些很棒的男性讀者,我相信他們絕對可以了解『女性憤怒』這個概念,可以領會我在這本小說中試圖表達的一切。然而,我的男性讀者確實數目非常有限,最主要是因為:要美國男性來閱讀美國女作家的作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美國男性往往看不起他們的女性同仁,這是一種很根深蒂固的態度。我過去一向沒有太多男性讀者,我真心感謝他們每一個人。」
最後,我問葛洛芙熟不熟悉中文作家的作品,有沒有讓她印象深刻的中文創作?她說,「我極度熱愛中國女作家殘雪的所有作品。」然後才好像加註腳似的補了一句,「多年前我讀莫言的《紅高粱》也對我影響很深。」 我笑了,這果然是一位不斷思索性別正義的文學女騎士。
在葛洛芙的真實生活中,洛托其實是她自己,瑪蒂德則是她那擔負起大部分家庭/育兒責任的先生,因此葛洛芙也曾說《完美婚姻》是她寫給她先生的一個道歉。她透過小說,聚焦家庭裡默默付出的那一方的幽暗心事,還給他/她們經常被抹除的聲音與欲念,這是一個既得利益者解構優勢的文學辯證。然而這個故事不僅如此,也不該僅僅如此,在現實生活中葛洛芙不斷用文字翻轉並抵抗制度為她鑲嵌的社會與性別位置,《完美婚姻》的成功,更該代表女性的創作力值得堅持與捍衛,葛洛芙的成功,更該證明瑪蒂德應該永遠有走出幕後的選項。
(本文由新經典文化提供)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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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年來歐巴馬每天睡不到5小時,但一定要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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