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阻止他人使用流動的水;允許他人從你的火源點火。
──西塞羅,《論義務》
2005年我是一個騎機車跑新聞的高雄地方記者。夏天,一日在滂沱大雨中要到紅毛港採訪遷村溝通會,奔馳進前鎮、小港,一路往南到紅毛港與大林蒲的南星計畫區,我想著,這地方如果不是貨櫃與煙囪,至今還有誰要來……限建多年早已殘破不堪四處空屋的紅毛港,悲哀的竹筏還成排停靠在岸邊,隨著海水碰撞,發出彷彿難以出航的嗚咽。在港邊搭蓋的集會空間下,雨聲轟隆隆,壓迫著這群跟海色一樣黯淡的住民。離開這個工作後,紅毛港遷村完成,現代化的洲際碼頭取代了三百年的小漁村。
臺灣的石化地帶成為這樣生計停擺卻擁有巨額生產數值的矛盾地方。2013年,又是夏天,我已是一個出版編輯,因為認識拍攝彰化大城鄉台西村的記者鐘聖雄,與台西村出身熱愛攝影的許震唐,在衛城出版了結合攝影與新聞報導的《南風》,描述在濁水溪出海口北岸的台西村,如何在六輕離島工業區的汙染威脅下,逐步失去了生命力,被稱為癌症村。
隔年亦是夏天,被一輕到五輕南北包夾、與石化業相伴最久的高雄(從1968年一輕啟用至今已超過半世紀),發生地下管線氣爆,街道像被炮彈轟炸剖開,造成32人死亡,321人受傷。隱藏在光鮮亮麗城市地底下的,是數十條石化管線,高雄是一個經濟成長神話下的祭品。
2019年,我遷徙到春山出版,繼續拾起出版與社會的目光重疊的可能,與從2015年底五輕關廠開始追蹤調查的報導者合作《煙囪之島》。這本書所匯聚出來的架構,歷史縱深上說明石化業戰後在美援下的興起,黨國體制下的計畫經濟,與30年來石化業如何在各地逼出漫長的環境運動。橫向上,石化議題牽涉到產業製程、政策法規、健康風險與科學研究等不同領域,幾乎包羅了各個層面的受訪者,盡可能涵括所有意見與情感,甚至記憶,比如以圖文輯的方式,虛構一個中油工人阿昌,在關廠那一天回憶高雄煉油廠的黃金歲月。這本書不只是報導因石化業產生的社會衝突,更有來自新聞媒體期待和解與進步的動機。
2003年填海造陸的南星計畫區 / 攝影:莊瑞琳
無論如何,石化業在近年確實有它自身必須面臨的挑戰,做為上個世紀許多後進國家在二戰後經濟高速成長的核心產業,當高速成長的奇蹟不再,能源與環境的轉型需求到來,過去50年依靠國家政策介入調控上中下游發展的石化業,也不能再祭出高產值與龐大的30萬從業人口,做為掩蓋,且繼續驅離聚落。《煙囪之島》成書後期,報導者記者房慧真繼續追索林園與大林蒲的命運,在五輕關廠後,大林蒲恐將遷村,成為石化油品儲運中心與循環經濟園區。東京大學經濟學部教授武田晴人在岩波日本近現代史系列中撰寫的《高速增長》,就爬梳經濟增長如何成為深植日本國民心靈的神話,且批判指出,經濟活動總量的概念,並無法完全反映生活水平的質量。
武田晴人在《高速增長》提到一個企業責任的例子。日本在1973年石油危機時,因石油業者與其他行業乘機漲價遭民眾與工會團體抗議,要求企業要有社會責任,當時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的會長植村甲午郎在大會上就呼籲,「當今的企業如果不能與社會、消費者等企業所在的社會實現協調,企業的目標就無法達成。」而兩千多年前的政治家與哲學家西塞羅在《論義務》也主張,不正義之事也不會是有效益之事。
在本書第四章〈六輕20年之環境難民〉中,真正不義的不是回饋金,是使居民被迫在健康與金錢當中選擇,且不論何種選擇都遭到非議或壓迫。可見帝國主義並不遙遠也不是過去之事,因為對無法與之對話、對抗或共存的居民來說,這就是帝國主義。
2003年還沒有遷村的紅毛港,岸邊還停著竹筏。一旁就是大林發電廠與經過紅毛港上空的燃煤輸送帶。/ 攝影:莊瑞琳
我們並不知道依賴石油與其產品的文明社會,何時會徹底結束,但起碼我們見證過煤礦的式微,日本軍艦島就只剩採礦工業規模宏大的遺跡,毫無人蹤。未來不論是遭煙囪包圍的大林蒲,還是住宅區包圍工廠的林園,當石化產業消耗殆盡走向終局,在已成廢墟的煙囪口底下,是否還可以恢復人的生活?還是這些產業在走到終局前,能夠不再以攔河堰讓河流枯竭,不再發生爆炸火災,而允許他人使用流動的水,允許他人的生命從石化熊熊的燃燒塔中,得到的是光亮,不是覆滅。
莊瑞琳
春山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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