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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理師,一門療傷止痛的技藝──廖梅璇讀《慈悲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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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護理,對《慈悲的語言》作者克里斯蒂.華特森(Christie Watson)不僅是一份工作,它滴滲她的生命每個階段,由訓練內化為職志。

從一開始,作者受到母親社工訓練啟發,學習護理專業,經歷小兒加護病房、外科、急診室生死交關的震撼教育,一直到父親罹癌,她從另一位護理師照護父親的方式,體會到護理師原來如生死渡者,協助病患舒緩越過冥川,沉入永眠。她遍覽疾病的苦難,包括他人的,親人的。


《慈悲的語言》作者Christie Watson擁有20年專業護理人員經驗。(圖片來源 / 作者IG


20年護理生涯見慣傷病生死,她卻沒被磨出一身痂殼,仍然對痛苦保持敏銳。因為敏銳,所以溫柔。在克里斯蒂.華特森筆下,對醫護人員而言,病人不會永遠是「他人」,親密的體膚照料使護理師與病人常產生情感對流。她說,最好的護理師是感覺與意志的翻譯者,光憑觀察病人的囈語與輕顫,就能判斷症狀。她甚至形容,在某些特殊醫療情境下,醫師與病患是「一體」的。當醫師進行外科手術時,會將手放入病患割開的體內,碰觸心臟,在她看來宛如「母親和她尚未出生的小孩,短時間內共用一個軀殼,暫時合為一體。

這種極為抒情、充滿陰性氣質的譬喻,在台灣醫療書寫中較為少見。或許因為台灣醫師擁有高度權威性,寫作著重追索癥狀,找出病因,字句不時流露訓誨病患與家屬的語氣。對照本書由護理師角度出發,緊密結合自我生命經驗與照護案例,將因知識傾斜的醫病關係,扳回對等的人際天平,反而創造另一種質地柔軟的醫療書寫。

然而,在台灣醫療環境下,讀到書中強調照護病人情緒的效用,卻也讓人感觸良多。出於歷史的多重交錯,護理在台灣通常被視為專屬女性的勞動,在報酬和社經地位上遠遜於醫師、麻醉師、藥師等醫療部門其他專業。

其實護理師在第一線面對病患與家屬,他們比誰都更能體會焦急、慌亂、恐懼諸多情緒,也最瞭解安撫精神,對提振求生意志有多大幫助。疾病使人孤寂,痛苦將靈魂密封進軀殼,深埋泥壤,只有與痛苦頻率相同的聲音能喚醒靈魂,甦醒過來。但在台灣醫院,慈悲的語言不被珍視,細膩溫柔因廉價而遭受踐踏。儘管書中也提到過勞、低薪、缺乏尊重是全世界護理師的普遍困境,但台灣護理職場勞動條件更糟,能兼顧幾床病人狀況已屬不易,遑論給予慰藉。

弔詭的是,在不期待康復的重症病房,卻最能體現護理的重要性。把康復視為臥病的終點,很容易將痊癒歸功於醫師,把清潔、記錄血壓體溫等基礎護理視為理所當然。反之,當死亡是預見的落日盡頭,護理人員為垂危病患減輕痛苦,維持意識清醒,好讓病人分配寶貴的時間,不留遺憾,反倒突顯出如何維持人最終的尊嚴,取決於照護是否周全。作者在書中舉自身父親的癌末醫療為例,道出殘酷的事實:「在醫院常聽到『自然死亡』這幾個字,好像自然死亡是一件愉快的事。其實不然。癌症的自然死亡看起來怵目驚心,一點也不自然。」讓人想起華人文化常將「壽終正寢」視為最圓滿的人生句點,但這其實近乎奇蹟。平和的死去往往需要醫療介入,而醫療將病患帶往哪個方向,由醫師、患者本人、家屬和護理師共同決定,若積極治療已無法生效,護理師就成了操舵的渡者。

慈悲的語言:走進護理師的日常風景,寫一首生命的詩

慈悲的語言:走進護理師的日常風景,寫一首生命的詩

作者沒有親身照護罹癌的父親,而是交由另一位護理人員雪洛主導,這也大異於台灣傾向勸說任職醫護的家族成員,親自照顧病人的樣態。待在父親身邊,由護理師身分轉換為女兒,作者觀察到雪洛藉由傾聽父親的語調,來判斷投藥止痛的時機,盡量為他積攢清醒時刻,以便他睜眼就能見到摯愛的家人。最後父親在家過世,那一刻母親和弟弟擁抱著父親,作者擁著母親,這是多麼寧靜的告別!

雪洛隨時在衡量病情。她預測到作者父親的生命指針已經快停歇,是她通知家屬前來,讓父親從容告別他所愛的人,同時也讓家屬好好說再見。沒有壓胸,沒有電擊心臟,只有被深情包裹著。癌末赴死原是緩慢難熬的處刑,是雪洛將之轉化為一趟有溫度的旅程,讓家屬在適當時機陪伴送行,消解他們些許失親的傷痛。

雪洛對病患體察入微的程度,在台灣文化裡,一般認為只有親人或宗教的無償奉獻才能做到,但作者認為,專業護理原本就涵括精神上的修復,這也是護理的最高境界。她形容護理工作像詩,「是象徵意義和字面意義跨越界線的所在。心臟的一個破洞就是心臟的一個破洞,護理師則處在中間地帶:介於外科醫生修補的實際破洞,和象徵病患的焦慮和失落的抽象破洞之間。」聽取痛苦隱密的雜音,組構成語言,給予回應,始終是護理的核心。猶如暫時由他人成為親人,猶如暫時寄居在病患軀殼,成為一體,聆聽器官肢體發出的呻吟。只有同理,才能瞭解病人真正的心聲。

在集體過勞的醫院裡談慈悲,是否陳義過高?事實上,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為病人,也可能成為長輩或兒女的照護者。人人都能感受到,發燒時若有一隻手撫摸額頭,儘管只是一瞬的觸碰,清涼掌心覆在滾燙皮膚上就是綠洲。護理師原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他人,但在關鍵時刻,他們知道如何以親人的仁慈,挽救眼前的陌生人。

生命中有多少時間,我們都需要仰賴陌生的慈悲。慈悲並不罕有,這件事本身就極其珍貴,本書描寫的許多護理師與病人溫暖互動,都歷歷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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