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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柏霖:抵禦悲傷的方式──讀徐珮芬《夜行性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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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們拋棄多少東西,才成為現在的自己?

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徐珮芬詩集

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徐珮芬詩集

徐珮芬第一本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中的同名詩作寫道:「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還是要真正和誰/說過再見/才能變成完整的人/像停電的夜裏/走在碎玻璃上/那麼誠實/不卑/不亢」,彷彿在說告別是人生的必經之旅,就像是《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電影中男主角蹲在爐火前回想一切,同時意識到自己是因為這次的告別而成為更好,也成為更壞的人了。誰能說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被打通七孔的混沌死了,但在之前的生活難道真的有比較好嗎?存在這件事情是不是本來就是苦痛的?還是我們總是不知好歹,不明感恩,擁有了就不想要了?


有傢俱了,我們對存在這件事情,就真的能比較不悲傷嗎?

究竟我們要怎樣抵禦存在的悲傷呢?

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張亦絢在《永別書》提出如此說法,「其實也沒有那麼不正常,我後來懂了。這只是轉速的問題。我早年的轉速非常慢,但是,我也有一段高轉速的時期,我這才明瞭,那些悲傷或不解,原來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不見得你是個比較好或不好的人,只是因為每個人的轉速不同。當一個人轉速快而另一個人慢時,後者會有被遺棄的感覺──但有一天你會明白,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是什麼決定我們的轉速與內建的軸數,這種事只有天知道,用意志控制的永遠是表相──轉完了就是轉完了,某種內在轉完了的東西,就跟它會開始轉一樣,都是神祕未知的。我不知道轉速快是不是一種抵擋悲傷的方式,畢竟所有的影片一快轉都顯得好笑,一放慢就變得憂鬱──即使是一個笑容。」所以徐珮芬的連年出版詩集,一年十二個月有至少一半流浪於各國,若是要浪漫一些來想,成為漂浮漫遊者,不斷移動,是否是作為她的一種抵禦悲傷的方式呢?在這過程中誕生的詩集是否就是作為她的一種傢俱?

夜行性動物

夜行性動物

徐珮芬的《夜行性動物》,以比較嘲諷的批判說法,可以說這是一本不斷重複的輕薄詩集,你可以想像那些針對現代青年詩人總在書寫悲傷的批判又一次完美符合她這本詩集的樣貌,況且這本詩集才三十二首詩,是要其他收錄了七八十首詩的作者情何以堪。但若以主題性來看待,我認為這一本書可以說是作者的成長之書(儘管這個年紀才成長實在也亡羊補牢),而成長,事實上,就是非常個人且殘暴任性的,像是一個小孩把積木打翻只是想看看積木裡面有什麼東西存在,我管你在不在乎我不斷重複。

如詩中的〈中二病〉,書寫過去主角如何懷疑未來,你可以想像那個畫面,坐在學校頂樓(或者其他大廈頂樓,場景並不真的重要),隨時都要跳下去了的主角,最後沒有跳下去,他長大了。活過每一次應該發生的災難,成為社會人士,詩中「像是曾經撒過的謊/卻忘記該跟誰道歉」,根本就是想對自己打巴掌的意思。這樣的長大徬徨,在詩中最後一段「就像大家都說的/時間是最好的藥/時間神不知鬼不覺/把他的病治好/從此也無法/再變得更壞」呈現,直接回應了我開頭提出的疑問,一路上我們拋棄多少東西,才成為現在的自己?成長是不是就是不斷地潰爛?(五月天的〈盛夏光年〉歌詞,「長大難道是人必經的潰爛」)


在這本詩集中同樣直接出現「長大」字句的詩,還有〈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說道「有時父母會欺騙你/說只要你快樂長大」,以及〈愛〉中的「你把自己鎖在他們給的房間/將他們流在你身上的血/慢慢放光/你知道他們永遠不會發現你已長大/就像那年聖誕節早上/他們把玩具放在枕頭旁/沒發現你裝睡」,有沒有很可愛?每一首詩,都像是在抱怨自己竟然活了下來了。

抵禦悲傷的方式,究竟會不會是,活下來呢?

活下來究竟是不是值得的?一路上我們遭逢多少騙局,我們被騙入愛人的胃裡,沒意識到那是怪物,拿出小刀不斷切割直到爬了出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被包覆在糞土中,全身腥臭,味道怎樣也洗不去。有些人會告訴你,透過這樣子的重生,你能夠找到自己,你能夠更堅強,你是倖存者。你不敢相信的不是你活下來了,而是你竟然被像是垃圾一樣拋棄了。這麼久以來的奮鬥,都像是個大玩笑。

當終於從灰暗骯髒的排泄中爬出來時,光很刺眼,你回想過程中你為了逃脫而拋棄的戰友,拋棄的自己。你爬了出來,你活下來了。每個人都說,你要克服這些成長痛,有天你就會站得很高,失去,放手,是人生的畢竟過程,習慣了你就不會害怕了。

但不會害怕,不代表不會悲傷。

-

〈中二病〉出自《夜行性動物》

中學二年級時,他常獨自爬上樓頂
最喜歡看電影裡的女人抽菸
徹夜不睡,在腦中幫未來的自己設計刺青
想像有隻修長的手指
拂過那獨一無二的圖案
笑著問「這是怎麼來的?」
⠀ ⠀⠀ ⠀
中學二年級時,他堅信自己不可能活過
三十歲,計畫離世前要孤獨地
環島旅行
必然要孤獨地
拜訪所有地圖沒有詳註的地方
必然會和甚麼相遇

極光
一座沒人見過的湖泊
或一具完整的屍體
⠀ ⠀⠀ ⠀
後來,他也跟所有人一樣
平安長大,被說好的世界末日放鴿子
活過地震、颱風和幾場輕微的車禍
每個早晨神志不清地出門
每個傍晚神清氣爽地下班
回家,手裏提著涼掉的晚餐
不再只專心愛一個人
也不再讀專心憂傷的詩
對每一個溫馴的請求
毫不懷疑地回聲「好」
對每一張心不在焉的臉孔
回報以心不在焉的微笑
⠀ ⠀⠀ ⠀
偶爾,他站在辦公室外面陽臺
望著其實並不遠的遠方
風總把他吐出來的煙
又吹回自己身上
他突然想起了甚麼
像是曾經撒過的謊
卻忘記該跟誰道歉
不僅手邊沒斧頭
這座城市中
也找不到櫻桃樹
⠀ ⠀⠀ ⠀
就像大家都說的
時間是最好的藥
時間神不知鬼不覺
把他的病治好
從此也無法
再變得更壞


寫詩寫小說,和其他東西。
曾自費出版詩集《1993》、《1993》增訂版。
啟明出版詩集《我討厭我自己》
尖端出版小說《少年粉紅》
最新詩集為《恐懼先生》(2018年四月出版)。
主要活動於臉書專頁「潘柏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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