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覺得現在的寂寞不同以往,有一群人或因經濟因素、或因人生的目標頓失了準頭。在這年代,眾人前往「盡頭」的長路上,你跟誰偶遇了,之後仍以書信往來,文字寫得清淡,但靈魂嚥下了這碗暖意,讓靈魂活久一點,生出一點火光來,然那人甚至跟你稱不上任何關係,但這是坂元裕二,最會寫溝渠中人們所仰望的天空。
他深愛那些力有未逮的人
讀這本書時,令我想起當初日劇看《四重奏》的感覺,原來書寫日常最是扎人,若無其事才是難以忘懷,這是坂元裕二作品的特點。如此閒淡的筆法,原來寫的是「時間」,時間如水淘洗之後,留在沙灘上無法辨識的;你只能抓到吉光片羽的,都是心頭的最愛也是最遺憾。
看日劇的人,對坂元裕二不會陌生,從早年他24歲寫出的《同級生》《東京愛情故事》,到後來將母愛的最大值展現的《Mother》、想哭就學會笑的《儘管如此也要活下去》,以及相信世上有超越任何關係的羈絆的《四重奏》,坂元裕二把所有視為理所當然的事都「反著看」,且順著日子爬梳,讓那些主角終於在世道的沖刷下現形,於是看到有人已經如此努力配合周遭一切、但仍力有未逮的身影。
書信體最適合詮釋「無常」
這本書也是如此,他以書信體寫著日常,那些閒談,輕描淡寫著近況,人生在書信體中通常會看似是條平靜的長河,但下面太多暗流,人一個不小心就被捲下去。包括讀者都會掉以輕心地悠閒閱讀,映照著彼此的日常,但卻會冷不防地在某封信中,發現那人已經被人生的大浪捲走,你陪他度過的那些日子,成就他在某個街角回眸那刻的永恆,但再看已經只有你一個人,而且影子拖得老長,這是書信體的迷人處,它非常適合詮釋「無常」。
這本書分為兩個故事,有兩個曾受艱難的孩子,一個在學校被當透明人,一個以每封信鼓勵著被霸凌的男孩,信中沒有濫情用語,兩人對生活的逆來順受明顯習慣,看得出兩人活在一個小鎮上,只有一家大賣場。兩人那時的青春只有彼此,被霸凌的玉埜廣志說:「現在的我活在信裡,在信裡和妳見面。」
你看他們談著拉麵加多少胡椒鹽、共同想著體育館的燈泡是怎麼換的,那中學時既輕且重的話題,對誰都不陌生,但信件中也時不時透露著鎮上居民的經濟困境。草叢旁的集合住宅、河裡的屍體,在亮晃晃的青春中,我們總在他們落筆時看到盡頭,而且是漫長且必須向盡頭急速狂奔的他們。
女主角明希的信曾停在她轉學時,信裡淺淺淡淡講到她所依賴的隔代教養已無以為繼,她必須被送到兒福院,比其他信都要收斂以淡漠,人要停止決堤,會將自己置身事外,習慣各種希望被延遲著,她如同是要告別一場夏末的旅行,這時拆解書信的刀鋒感就出來了,為這小女孩的人生劃了一道大口子。
有人光是存在,就是另一人最重要的護身符
之後再相遇也是成人了,那段互相攜手走過雜草河堤,在賣場頂樓共享的孤獨不再,但情感沒減少,只是際遇不同,更貧困的女方仍然往「盡頭」走去,一份短暫的工、一點燭火似的有人依靠,生活餘味稀稀淡淡。於是身為讀者的你讀到她那封信:「青春期喜歡上的事物會成為一個人的全部。對我來說,那就是你……這是我的初戀。我的初戀後來怎麼了?我的初戀成為我的日常,例如,面對又長又陡的階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時;例如屏息把郵票貼得方方正正的時候……這些時候,總會感到你牽著我的手,搭上客運那天,我也感覺到你的手,像我的支柱,像護身符,無論你在或不在,日常生活中,我仍然時時刻刻喜歡你。」
即使是外界認為不成關係的關係,希望都繫於遠方,只要發生過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彼此相扶持。是怎樣的活著,才能將那細若游絲的關係,活成走向「盡頭」前,仍能看到天空的無盡。坂元的筆,畫出一條有亮光的絲線,知道那些不可能,但心裡仍有一盆火,雖只能暖手,但其他的用眼淚熱濕了臉頰。
寫出人生下半場 集體的惶然
另一個故事看似是不倫的關係,一對男女因懷疑妻子、丈夫的外遇,像報復似的彼此擁抱著,那之前的信件就透著這群成年人的茫然與蒼涼,不只是婚姻問題而已,而是人生走到中間時,卻不知自己要什麼的惶然。於是擁抱著字的溫度、抱著彼此早已發涼的身心,竟也滾燙了起來,像是探尋自己人生最後一把火苗可以燃出什麼樣的熊熊生命力。第二個故事如同中年人對自己人生後半場的質問,已經說不上有什麼熱情的他們,即使再扭曲,也想找出人生有意義的蛛絲馬跡。
那信件裡燃燒的是風霜,四個男女以內心的火,面對後半生荒境。但照例的,是如此收斂的信件書寫,感情如海水倒灌前的風平浪靜。讀者你在這些信件中穿梭,企圖找到他們曾生過火的殘跡,但也證明了下一場大雪就要來臨的跡象。
錯過的手 依然可以在未來扶穩對方
坂元這本用不多的文字,卻將寂寞寫盡,將希望寫得無邊無際,只要有一點可能,靈魂的飛蛾撲火不是因為傻,而是對生命的堅持。漫漫長路,無止盡的盡頭,無論年輕的與中年的,即使錯過了彼此的書信,或知道對方收不到了,仍可以不理外界的認知,就是有這麼重要的人,不在你眼前,卻在你人生那圓周裡的最中央。人可以這麼寂寞,也可以這樣含淚幸福著,這是坂元裕二的無盡安慰。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