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奇幻作家娜歐蜜．諾維克 （圖 / 臉譜出版提供 © Beth Gwinn）
文／死線（歐美同人愛好者）
盤根之森
兩年前看到《盤根之森》獲得 2016 年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協會「星雲獎」，不得不說，心裡是激動又有點遺憾的。激動在於，該年星雲獎的長篇、中篇、短篇還有極短篇項目得獎者，清一色全部都是女性。長篇科幻小說獎向來對男性作者更友善，在資源掌控和話語權長期不對等的前提下，女作家橫掃獎項的結果還真了不起！遺憾在於，奇幻／科幻已經是商業小說創作中，女性和非白人作者較為活躍的文類，但想要脫穎而出，他們可能得比白人男性作家加倍努力（甚至更優秀）才行。
「小說不好做」是台灣出版界近年來的口頭禪，得獎光環有時反而更像詛咒，不一定對出版社有吸引力。但令我驚喜的是，今年春天居然就看到台版《盤根之森》上市，且封面的特殊上光和標題設計巧思讓人真想舉著它怒跑操場十圈。作者娜歐蜜．諾維克（Naomi Novik，1973-）是不折不扣的奇幻迷，這本新作也沒讓眾人失望，融合成長小說、童話與奇幻魔法於一身的冒險故事，不僅從斯拉夫民間傳說的雅加婆婆（Baba Yaga）汲取靈感，東方讀者也能發現《魔法公主》和《霍爾的移動城堡》的熟悉元素，龐大的歷史架空中帶著新奇。對奇幻小說略有涉獵的人，大概都知道這個類型多少帶有一些固定公式，但閱讀這本既創新又捍衛鄉野傳奇價值的小說，仍然娛樂性十足，以單本完結的作品來看，各條支線處理得還算理想，讀來一點也沒有被敷衍的輕視感。
網路上能找到的《盤根之森》推薦文多不勝數，因此我也就不再畫蛇添足了。本篇想介紹的，是作者娜歐蜜和她的「副業」。
His Majesty's Dragon
江湖（其實也就是維基百科）上流傳，娜歐蜜．諾維克6歲就會讀《魔戒》，隔年開始接觸珍．奧斯汀的作品。她畢業於布朗大學英語文學系，接著讀完哥倫比亞大學計算機碩士，不僅參與過電玩設計，正式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戰龍無畏》（His Majesty's Dragon）還獲得了雨果獎的提名，對新人來說是很大的肯定。不過，這並非是娜歐蜜執筆的第一部小說作品，事實上，她的創作生涯一直是「左手寫原創、右手寫同人〔注1〕」。
娜歐蜜的同人資歷已不太可考，較為人所知的是，她應該是在 1994 年為了《銀河飛龍》（Star Trek: Next Generation）摔坑開始寫同人文的——星艦迷航系列也被視為同人／粉絲文化（fandom）的源頭之一。以此為起點，娜歐蜜替80部以上的影視作品創作過至少400篇同人文和影片剪輯，包括《魔法奇兵》（又譯：吸血鬼獵人巴菲）、選秀節目《美國偶像》、《怪醫豪斯》、漫威系列各作品、《疑犯追蹤》、《星際大戰》系列、《魔戒》、《環太平洋》，還有關於美國總統華盛頓與財政部長漢彌頓的 RPS〔注2〕……據網友分享，她的作品在不少圈子裡屬於必讀的經典，甚至精彩到讓人成為該影視節目的忠實觀眾。
所謂的同人作品一般不受官方承認，在法律上屬於灰色地帶，幾乎不能用來營利維生。娜歐蜜再怎麼勤快、文筆再好，也只能在同人圈子有限度地受歡迎。她之所以名聲遠播，或者說她真正的貢獻，並不僅僅因為寫出了精彩作品，而是她和一群夥伴打造了能夠容納數百萬名創作者放心貼文的非營利論壇「Archive Of Our Own（AO3）」。
AO3網站首頁
AO3 起源是這樣的：十多年前的 2007 年五月底，一個大型的部落格兼社交網站 LiveJournal （LJ） 無預警關閉了約500餘位用戶帳號。他們不能發文、不能與 LJ 好友溝通、看不到追蹤的社群內容。被關閉帳號的用戶網名都被劃了刪除線，因此這次風波被稱為「刪除線事件」（strikethrough）。
當時的LJ 已是歐美粉絲文化的重要平台，它誕生之際正值網路逐漸發達、也正是影視娛樂高速起飛的黃金時期。千禧年前後陸續出現不少系列電影和影集，光是2007上半年，就上映了包括《蜘蛛人3》、《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等大作，前一年有 007 電影《皇家夜總會》、《神鬼奇航》第一部、《X戰警》和《超人再起》，《魔戒》三部曲前幾年剛剛完結……可以想見這些影視作品都直接促進粉絲文化興起，網路讓大夥兒跨越地域和時差，互相交流並壯大。無數人學會在網路發表意見，網站和論壇因應這樣的交流需求而紛紛架立， LJ 將部落格這類的網路日誌和個人意見分享普及化，在 Facebook 還沒有主宰全世界前， LJ 是歐美網友的共同回憶。網友交流和同人圈龐大的創作動能也引來了不少注意——有人想利用網路流量獲利，有人想尋找文壇的明日之星；網站維護和伺服器也需要大量的金錢和精力來維持，許多論壇（包含 LJ ）背後都是商業公司在運營。
美國聖地牙哥國際漫畫節（San Diego Comic-Con）是最大型的同人場合
漫畫節現場人山人海（圖片來源 / Kevin Dooley＠flickr）
刪除線事件發生後，網站並沒有第一時間提出解釋，後來大家才知道這些帳號因為發表含有戀童、亂倫等標籤的文章，被一個叫做「純潔戰士」（Warriors of Innocence）的保守基督教團體施壓要求封鎖。這些他們認為不道德的文章中，或許有屬於犯罪的內容，但更多像公益網站或針對相關議題的討論、受害者互助等文章，也因為加了同樣的標籤被全數撤下，在當時 LGBTQ 團體能見度較低的年代，真正需要資訊的人因此求助無門，將自己推入更危險的境地，也讓許多同人作者擔心自己的心血將一夜之間付諸流水，於是紛紛打包轉往其他平台另闢小天地。
直到今天，許多網站和伺服器供應商都收過類似的檢舉，若投資方對同人或異色創作反感，這些用戶就必須抗爭或被迫離開，讓不少同人創作者，包括娜歐蜜，興起了自己架站的念頭。
2007年，一間叫做 FanLib 的網站開始邀請粉絲使用該網站進行創作發表（2008 年被迪士尼收購後迅速關站）。這個網站與不少影視製作單位合作舉辦比賽，受肯定的同人創作將有機會被「扶正」用在影視劇情中，此舉自然吸引了不少創作者從 LJ 轉戰 FanLib。不過，也有些人注意到網站的用戶協議措辭（例如把「同人創作」定義為「用戶生成之內容」，且「該內容為網站所擁有」）十分曖昧，很有「開網站偷創意」的味道。同人創作的合法性和被刪除或不當利用的風險，在當時受到廣泛討論。
娜歐蜜和幾位活躍的創作者都對當時的平台感到失望，認為理想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同人管理同人」，設立非營利網站，降低商業因素介入；不讓二創、三創作品只能在大眾目光之外悄悄進行，以杜絕被非法獲利的可能，也是「再創作組織」（OTW，Organization for Transformative Works）的發想。她和同伴更著手設計了 OTW的網站框架，打造「屬於我們自己的資料庫」（Archive of Our Own），並致力於同人文化研究和提供著作權法律諮詢。
十多年前她寫的資料庫願景大致有以下幾點：
- 由同人社群成員建構、管理，為同人服務
- 無廣告、不營利，資金來自募捐
- 界面簡潔，好用好搜好瀏覽
- 允許一切：允許各種怪癖、各種成人嗜好、腦洞幻想
- 作者完全掌控自己的作品，可以決定怎麼上傳、編輯、要不要用標籤分類，而不是由系統決定你能不能發表
- 網站編碼夠彈性，能撐起將來龐大的數百萬筆資料
資料庫成立十多年，至今已經容納超過 150 萬名用戶與將近400萬篇創作，還在不斷收容其他面臨倒閉的同人創作平台。放話很簡單，但能否維持初衷，就不容易了！有人把這個故事想成一種《一九八四》式的警訊：當你讓渡了發表意見的自由，你將不曉得自己何時會被封口〔注3〕；有人把這當成社會發展中，智慧產權定義不斷在刷新的例子。不管怎樣，如果沒有娜歐蜜等人的堅持，今天的粉絲文化很可能有完全不同的風貌。娜歐蜜在創作上多產，在創作之外努力保障言論自由，被私下稱為「女神」著實當之無愧。
繞回來講她的商業作品《盤根之森》。除了獲得由專業人士評選出的星雲獎，這本奇幻小說也入圍了 2016 年的雨果獎（由大眾票選），並確認由拍攝《魔戒》三部曲和《哈利波特》系列的華納兄弟影業在激烈競價中買下電影改編權，製作人則是大名鼎鼎、推動平權不遺餘力的《艾倫秀》主持人艾倫．狄珍妮（Ellen Degeneres）。對於《魔戒》迷娜歐蜜來說，這大概算得上身為粉絲與身為作家的成就感雙重滿足吧！
〔注1〕「同人」指根據某作品或角色們進行改編的二次或衍生創作，例如寫文、畫畫、角色扮演 cosplay、替喜歡的角色剪輯 remix 一段致敬 mv，或者寫篇小說把華生和福爾摩斯丟到唐朝辦案，還遇上奇異博士……一切設定端看創作者的創意和執行力。
〔注2〕 Real Person Fiction (RPF)，如果是耽美向（男男戀或百合戀），則稱為 Real Person Slash (RPS)。
〔注3〕忍不住聯想起漫威電影中，美國隊長擔憂受制於人而不願簽署協定的名言：「（聯合國）也是人在管的，是人就有動機，而人的動機會改變。」
〔參考資料〕
cnet
henryjenkins
mizstorge
fastcompany
Fan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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