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前的對談,彭星凱(下稱 F)與聶永真(下稱 A)從創作意圖為角度切入,為國內多位平面設計師作品作註解,討論設計之中感知性的存在。談到感知,藝術在設計裡的份量就更為清晰。本篇將以國際案例探討設計的藝術目的,兩人也以自身實踐為例,分享如何衡量商業與藝術在工作中的位置,思索平面設計發展所面臨的問題。
以藝術思考設計的可能
F:我記得你很喜歡劉悅德的作品。她也是國內少見的設計師,即使是手寫,線條仍流露獨特的藝術感覺。
A:對。我覺得劉悅德也是很直覺的創作者,沒有被框定在系統內。很多設計師會將大量手寫字發揮在作品的表現上,但她的就是不一樣,你會認為其體質或本質就是創作或 fine art;也可能因為她服務的白目樂隊,作品內容開放這樣的表現。她在北藝時是純美術 base,也許這樣的 art base 提供給她自己更多的養分資源。
劉悅德設計・白目樂隊《Kiss Your Eyes》(圖片來源:劉悅德 FB)
F:我們聊過廣煜,他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藝術感覺也是渾然天成。似乎藝術出身的設計師都會探索到一種與商業設計完全不同的距離感。
A:何佳興也是。可是有些純藝術工作者料理平面設計又會變災難,所以很難講。
F:臺灣藝術圈普遍不是那麼重視設計。看各國發展,藝術界應該可以是培養平面設計產業很大的客戶群,為抽象與感知性的溝通創造更多渠道。臺灣有很好的美術館,卻很少有這樣的認知。
我在德國旅行時碰到柏林國家美術館 El Siglo de Oro: The Age of Velázquez 的展覽檔期,廣告各別在不同繪畫像噴漆壓蓋一黃色的圈,到處都可以看到。設計師的介入是這麼有力,符號性強烈,又抒發柏林叛道的情緒。美術館的廣告比街頭海報更有張力,真的很不可思議,而且這在歐洲並不是特別少見的東西。
A:平面設計的累積在臺灣並未被好好應用,或者說,會有認知去加以應用的人不多。歐洲的設計發展夠成熟,客戶在同步成熟的過程中培養了這樣的 sense,才能知道可以這麼做。
F:日本百貨Parco 前兩年的海報得到很多國際大獎,負責執行的 M/M Paris 說,Parco 提出委託時,品牌策略本身就具前瞻性,而只有令人意外的圖像才能在創意的洪流中站穩,所以 M/M 要求要以一年為期的系列作去完成視覺溝通,Parco 也答應了。Parco 的實體店面和一般百貨差異不大,但他們卻非常清楚廣告目的與業主的身段,而允許藝術表現出現在商業的視野。
平面設計師再怎麼努力,畢竟還是為別人代言,如果代言的對象本身沒有內容,設計師是幫不了什麼忙的。與客戶的接觸越廣泛深入,越發現臺灣整體不只是對設計的認識,許多產業對自身價值的認識可能都不是那麼足夠。客戶和設計師的步調必須並行,設計才能達到好的效益,而非深化商業與藝術的對立。
A:Parco 的確引薦了很多重要的藝術家與展覽,如果中興百貨有留下來,或許還有機會。這個世界充滿了包裝,很多平面設計的短程成就是僅止於把它的形式做出來,蓋過商品或本體的內容。我們看到臺灣現在也有各式各樣很美的包裝,以至於身為設計師的我們自己,很容易懷疑到底要不要第一時間相信那個東西,因為每個看起來都一樣美,卻無法確定它的本質,我們都知道包裝與騙術是非常容易達成的。
柏林國家美術館 El Siglo de Oro 廣告看板(圖片來源:Sébastien Millot網站)
M/M Paris 為日本百貨 Parco 設計的海報
(圖片來源:The fashion post | Photography: Viviane Sassen | © Parco)
F:我們在一開始提到「參與世界的設計對話」,臺灣設計師唯一的出路會不會只剩下自我探索?我是說在短期十到二十年內。如果客戶無法跟上思想的發展,再怎樣修飾都是膚淺的,就算表面上漂亮,虛假的感覺也會藏在訊息裡,拿這樣的東西放到國際上我會覺得很羞愧。但如果設計師可以轉向探索自我在藝術上的表現,就不會產生社會維度的問題,而有可能更為超越、變成在每個時代都成立的東西。
A:我們沒辦法期望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當然,追求個人探索的人越多,就代表這個社會更成熟。
F: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你現在執行商業案,多會以可愛的性格去操作,那是簡單、無尖銳性並容易有效的。可是你在表現藝術企圖時,又非常明確地讓作品從商業詮釋中跳脫。
A:對,我其實就是把它們分開。個人探索的部分仍是很深入,對商業的心態則是想要把它做好,會在意訊息和 TA 的正確性,以及有沒有效果,我覺得這個非常好玩、有成就感。但這只是把基本好的美感透過客戶的通路傳播,沒辦法用自身理念與使命來做這件事。如果要潛移默化社會一般閱聽人對美的感知的強度,設計師看待訊息解碼的標準得要降低一點點,作品才能被放到普通讀者面前,能讓這些被廣泛傳播也是一種成就。比較消極的另一種看法是,如果市場上產生很多漂亮的東西,的確能夠讓整體消費的審美品味變得挑剔。
F:你覺得自己是為商業還是藝術服務?
A:我覺得是為商業服務,但當然有時候會抗拒,當我為商業服務太多,就會很害怕失去自己嚮往的區塊。我的喜好與我現在正在服務的對象可以是兩件事。所以也會有企圖心,想讓大家同時看到我也在 run 比較個人玩耍的部分,偶爾將它們丟出來。
F:我沒辦法那麼切割。我的個人創作很消極,自我認識也是近期的事。如果要我純創作,我不知道要做什麼,可是在每一個容許視覺表現的設計案,我都會試著融入當下哲學性的認知。那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而且會讓產品在商業世界看起來怪怪的。
A:如果客戶接受,怪怪的其實無妨。
F:我喜歡那個怪怪,那就是我的 art,或說我在努力將它經營為更明確的藝術感覺。業主如果以新意或特別正向評價我的作品,並對行銷有把握,在工作方面我就認為已善盡責任。
A:其實我沒有看到怪的地方啦。我看見的就是精緻、細微處理的部分。當然你經常給出記憶點很高的塊狀,可是我沒有感覺到怪,而是一切都很適妥,甚至美得過火。我的意思是,當你講怪的時候,是說消費者會認知到怪這件事情嗎?
F:比方說英國主流娛樂圈的作品,《金牌特務》或者是 FKA Twigs 的現場演出 ,都是符合美國標準的商業表現,但裡面總會有個奇怪的訊息,像在諷刺說:英國才是文化的始祖,你們那套我們也能玩得很 art。《金牌特務》看起來是沒什麼深度的片,裡面卻也放進了那個訊息,這就是我追求的將藝術感覺融入商業的狀態。我將自己定位成把藝術哲學搬運到商業世界的角色。深刻的思想不可能在社會形成面狀,但設計可以協助將它偷渡到大眾接觸的事物裡。不過我還沒有這麼厲害。
A:有可能是藝人的特質或者團隊本身很強。很多英美片看起來即便娛樂膚淺,可是仍會有一兩個跟自身文化植入有關的地方做得很好。
F:最近 YAODE 在 Netflix 看了《滅絕》 ,因為資方覺得大眾無法理解,所以只有北美和中國上院線,後來臺灣一位影評稱讚這部電影相當尊重觀眾的智商。很多院線片都讓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要把觀眾想得愚笨,不能相信社會可以伴隨作品的進步一起成長?許多二十年前甚至更早以前的創作,現在看仍然很有深度,那是個擁有發語權的人多數還謹記著社會責任的時代,相同格局的作品在當代卻已經很少見到。
A:或說資本社會就是這樣子,以最大利益為目標,而有過多的安全感和預設?但我相信有這些普通作品的同時,一定也有另外一些人正在追求更高的藝術價值、自我要求更高,將利益放在次等。兩年前看《雲端情人》(HER),我和陳燻雞說這世界上真的有太多天才,能做出這樣的作品我覺得非常偉大;可是我在講這件事的時候,也同時看了許多無聊、高娛樂的好萊塢片。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各自的使命。
F:也許好萊塢頂尖的美術和編劇,都已將能量轉移到遊戲的開發上,對電影過於誇張的題材,在遊戲裡都可以表現得很充裕,例如 《死亡之絆》(Death Stranding) 就能看到超越影劇可駕馭的世界觀。遊戲在 15年被定義為藝術的一種形式,我相信這對產業與創作者都有很大的激勵,形成了另一座不被資方的敘事期待約束的淨土,同時仍能在普通閱聽人之間產生影響力。將眼界放回來,如果我們能釐清設計的文化價值,設計師參與社會的角度也許就能夠更為準確而合理。
(本篇文章由啟明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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