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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李桐豪:當年的小說應驗今日時局,東方之珠寶變為石──讀鍾曉陽《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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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請您在YOUTUBE尋出1982年香江中文金曲,〈兩忘煙水裡〉〈忘盡心中情〉〈勇敢的中國人〉之類的,然後建立一個播放清單,約莫兩三首歌,按下PLAY鍵,一邊聽歌,一邊讀這些文字,歌聽完了,這個書評也看完了。

1982年,無線電視及華星唱片合辦的第一屆新秀歌唱大賽,有個叫梅艷芳的女孩會以〈風的季節〉勝出,星途由此展開;1982年,Don McleanElton John鄉廣美西城秀樹等外來的歌手來港獻藝,強龍壓境,但這一年,亦有鄧麗君關正傑自家人相繼在伊館開唱,分庭抗禮。所謂伊館,即伊利沙伯體育館,港人公共建築常以女王之名,以顯殖民者天威,然而是年秋天,柴契爾夫人訪問北京,趙紫陽表示中國政府要收回香港,香港恒生指數聞聲下跌25點。1982年,24歲的于一平上太平山探望姑母。

小說人物於真實時空裡走進虛妄的場景──太平山大戶人家的別墅華麗如同宮殿,梳攏辮子的女傭來來去去,多年未通聲息的姑姪言不由衷地一敘別情,這氣氛、這敘事,看起來像是在哪裡見過了?是張愛玲〈第一爐香〉?不,這是鍾曉陽的《遺恨傳奇》

張愛玲小說集《傳奇》

還是1982年,鍾曉陽以《停車暫借問》初試啼聲,接下來十餘年間,出版《流年》《愛妻》《哀歌》等幾個集子,她的文字古典而傷情,因此總是被拿跟張愛玲比較著,被議論多了,到後來,乾脆把《遺恨傳奇》和前輩撞名好了──張愛玲最早在上海出版的那個藍綠封面、給報攤子開了一扇夜藍小窗戶的小說集就叫《傳奇》。然而與其說兩人是師承關係,不如說雙姝文學內力皆得到曹雪芹挹注,是同門師姊妹,唯獨師姐紅樓一夢,修煉得精警世故,小師妹從師父身上,學到的是溫柔多情。可以這樣說,大師姊是妙玉,小師妹是敏感與挑剔的黛玉

1941年,大師姊為成全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戀情,毀滅了一座城市,41年過去了,小師妹用雕琢的文字起朱樓,又宴賓客,東方之珠從來不缺傳奇故事:「香港老字號珠寶公司老闆因為念舊情認了有案底的前管家的兒子做乾兒子,黃老闆七十大壽隔天在自己家泳池溺斃,這裡面有多少個三角關係,有多少家族秘史,誰在說真話,誰在說假話,假如我不是警探而是記者或小說家,可能會很感興趣追查到底。」小說中,一名警探如此感嘆著。

通姦亂倫、謀財害命,小說情節彷彿早年錄影帶出租店港劇的本事介紹,故事中幾名青年才俊、妙齡女郎,若能找溫兆倫、黎明、周海媚、邵美琪等90年代當紅小生小旦領銜演出,就是一齣TVB經典連續劇。那豪門恩怨太曲折離奇,但小說家行文冷靜且克制,丈夫背叛了愛妻,本該呼巴掌扯頭髮的橋段,愛妻一只百達翡麗砸過來,沒砸中,小說家不寫愛妻的憤怒,只是淡漠地交代丈夫蹲在地上,如白流蘇一樣看著蚊香煙霧冉冉上升,薰出眼淚來。

小說發表於香港回歸前一年,其時,她已移居澳洲,在一片空曠的土地,沒有人認識,她做過幾份與文藝無關的工作,某日,在圖書館讀報,看到澳洲文化局贊助作家計畫,她申請過了,交出來的成績單就是《遺恨傳奇》。小說家在異地裡寫著故鄉的故事,文字依舊古典精巧,但喜歡《哀歌》《停車暫借問》的粉絲未必領情,兀自納悶何以她會選擇一個這樣通俗的題材;而熱愛這類朱門恩怨題材的,地鐵站書報攤有亦舒梁鳳儀岑凱倫,更聳動更煽情,不缺鍾曉陽一個。小說家創作主旨為何?向來寡言的她沒解釋,應該說她不創作了,停止公開發表了,除了王家衛《花樣年華》等電影字幕字卡,再無新作,小說家一級一級退到沒有光的所在。

小說家保持緘默,直到2007年方才出聲,在香港《明報》寫專欄,繼而整理舊作,出版散文《春在綠蕪中》、續寫《哀歌》交出《哀傷記》,約莫是2011年,她在台北書展與故友朱天心對談,如此表白心聲:「1996年寫完長篇小說《遺恨傳奇》後,我覺得自己有困境,也不清楚是什麼。停筆是感覺自己功課還做得不夠,需要再自修一下,跟當學生一樣。我覺得,自己不寫就不是作家了,是徹底棄權離場,甚至連書都可以不看。雖然期間我也做翻譯,但那只是一種謀生、打發時間的工具,也從沒想過繼續寫或不寫會怎樣。2007年復出到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是全新的,好像以前發生的都不算數似的,彷彿我的寫作生涯才開始三年,會走到哪裡,我也很好奇。

遺恨

遺恨

譬如香菱學詩,她勤勤勉勉,重新開始,然後,她改寫了《遺恨傳奇》,這一回,她把書名改成《遺恨》。同一個故事,說了兩遍,第一次,從1991年寫到1995年,於香港動筆,在澳洲完成;第二次,從2014年到2017年,她在美國生活,花了三年時間,等於砍掉重練。

新的版本,柴契爾夫人改回「戴卓爾」,凡姑姑都叫「姑姊」,普通話改回港人日常用語,大段大段內心的狀態一概剔除,僅留對白,文字不若原來的雕琢,上海移居香江的新富階層,殖民時期便壯大根柢的葡國貴族,中國來的養子……幾個主角的身世和背後的勢力更明顯,因為更聚焦交於情節的轉折,那個時代的郵戳頓時清晰起來,1996年,小說家寄給未來的明信片,2018年,我們收到了。

《遺恨》自1982年于一平上山開始,結束於1993年(新版多了一章節,為1994年),其時,中英談判破裂,香港吸毒人口劇增,「打開報紙全是末日降臨的頭條」,小說家憂心著破壞中有更大的破壞,感到惘惘的威脅。22年再重寫,時移事往,當年的小說應驗著今日時局,東方之珠寶變為石,小說家借書中人靜堯的嘴感嘆著:「你我都來晚了,看不到以前那種風光。」明日的預言,變成昨日遺書,文學都是一個時代的註腳,小說最後一頁,最後一個句子是「我要復仇」。

小說砍掉重練,等於是新的了。但小說家的敏感纖細依舊故我,她在後記嘆「世界在自己的眼中從奼紫嫣紅變成一片灰色」,不寫新作,重寫舊作,不免也要問意義何在,心虛了起來,故而傳奇不再,空留遺恨。但小說家多慮了,傳奇都得是這樣的,師父曹雪芹《紅樓夢》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大師姊張愛玲晚年反覆改〈色,戒〉幾個舊作,幾個字幾個段落塗塗改改,不覺30年過去了,但大師姊這樣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作者簡介

就是Dirty Talk,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台長。Flower、Friend、Fortune、Family,只要F開頭的字眼都喜歡。紅十字會救生教練,出過兩本書《絲路分手旅行》和《綁架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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