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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鵝：一個人勇敢把自己的身體活得坦然，就是在提醒另一個人也可以好好活下去──讀《第九個身體》

作者:江鵝 / 2018-06-05 瀏覽次數(20807)

一般人說的護生，是豐子愷畫的那種，動物有情眾生平等，所以人要心存同理，手下留情。上個世紀的畫冊，現在讀起來同樣警世，人活著難免要侵犯其他物種的生存權，但是儘量收斂一下影響範圍，總算是對於人性光明面的基本交待，加上科學知識逐漸普遍，護生漸漸併入環保議題裡面，在情感上理性上都成為現代文明不敢擺明挑戰的道德正確，有點熬出頭的味道。

相對來說，規模這麼宏大的生命反省，在人類物種內部卻發展得非常遲緩。我們常說人有自由意志，這輩子要圓要扁全憑自己。這話說的是主觀事實，人看待自己的生命時，的確能有，也該有這樣的強韌與本能；但大多時候，人類只是利用這個藉口，去合理化自己對於他人的粗暴無情，說得好像別人有手有腳可以逃，我們去踐踏侵犯就比較沒關係，快用你的好手好腳下跪認錯我就放過你。

第九個身體

人都是在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狀態下，被生進家庭和社會裡。家庭與社會對新生兒有愛有支持，卻也有期待有規範。一個人要能對自己的家庭和社會，開口說「謝謝你的餵養和培育，但是我有我的路要走」，需要膽子和腦子。光有膽子拒絕舊觀念，不一定有腦子找到新出路；有腦子想得到新出路，卻又未必有膽子走上去。

膽子和腦子需要養成，而且在最初，需要啟蒙。籠中鳥一開始當然不知道門可以開，但是只要看著別人開過，這個受到約束的身體，從此就與籠外的世界有了連結。陳思宏就是一隻打開籠門的鳥，儘管他無論走在永靖、在台北、在德國、在歐洲、在美國的路上，過的都是他自己的人生，但是之於這個世界，他永遠是一個開過門的人。這個身體勇於探索生命的模樣，能讓看見的人，開始在自己的身體裡，搜索屬於自己的力量，去養成能夠思考生命的腦子，和能夠誠實對待自我的膽子。

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他如果真的是鳥，大概是身相嬌俏，偶爾興之所至能跳上一段歡樂舞步，叫人看了心生歡喜的那種。第一次見到他在分享會上陽光燦爛，我暗吃一驚，這個人居然是寫出《去過敏的三種方法》裡面種種窒息的人嗎？他竟然從那個黝暗缺氧的地方，走到這個台上來了，還穿著活力四射花襯衫！

花襯衫的熱鬧繽紛，是他抵抗嚴冬暴雨的力量。織物本來無情，哪能有什麼力量，力量當然長在穿衣人身上。他喜歡花襯衫，是直白單純的喜歡，一個人如果每一天每一年，持續而堅定的做出自己真心喜歡的決定，每一年的每一天，都穿上自己真心喜歡的衣服，那些衣服自然就成為生活當中別具意義的象徵，提醒穿上衣服的人，這個身體裡面有生命，生命之中有力量。

而那些衣服正好是吸睛的花襯衫，這一點卻該我們慶幸，我們需要看見他的程度，可能遠大於他需要我們看見他。身體是生命的廟堂，生命中一切好事壞事，都要發生在這個身體裡，人如果真的要明白這輩子，很難逃得了要坦然看待自己。如果他一直停留在諸多束縛的「永靖身體」，沒敢走上尋找自由的旅程，或許我們就不會有機會發現嘰嘰喳喳寫字說話的他，不會看見有這樣一個人，不論日翳月缺都穿著爽朗的花襯衫在地球上行走，一邊面對著過去，也一邊揀擇著前路。

人生不會因為我們害怕，就比較不難，倒是人怕慣了就很難勇敢。台灣一直都是害怕變動的社會，生怕放開既有的束縛就會墜入深淵，我們把忍耐鼓吹成美德，相信即使內心毒怨經年，昭昭天理最終會還給自己一個交待；卻責備坦誠和勇氣，看輕放棄原有戰場的人，嫉恨他們在新跑道上得以暢快呼吸。相信自己沒有自由的人，往往只能輕賤別人的自由，才能讓自己的人生顯得合理。任何荒謬的事情，只要做的人夠多，就會看起來像對的。如果有個孩子，或十個孩子，或一百個孩子，能在還沒放棄相信生命的自由以前，看見這「第九個身體」是如何在人世的咆哮當中，無論在希望或失望的時刻，都沒停止過發出自己的聲音，也許那些孩子就能開始構築，他們終於也能說明白自己的存在的那一天，那或許，整個台灣社會就可以省去現在、或未來，許多悔不當初的眼淚。

這是這個時代的護生，一個人勇敢把自己的身體活得坦然，就是在提醒另一個人，他其實也可以這樣，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