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啊!我沒有什麼本錢跟你齜牙裂嘴的搏鬥,
但我仍有一支筆來當小刀,以為陰暗可以被我劃出一道一道縫隙來。讓那裡透出來稀微的光,能刺眼出我久違的眼淚。
一起敬這殘酷又美好的世界吧!
它被我們搞壞了,但我們仍有傾斜看它的角度,一眼認出它曾經的美好,於是抱得滿懷,即使即將失去。
這就是電影存在的理由,紀念我們所有可能失去的美好,還有我們曾經被拍下的純真。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表面上,這是一個男孩尋找他的忠犬的故事,多麼像是一個愛的故事的起頭啊,但總結在說明人是如何一點一滴失去了愛的能力。
1957年被送上太空的萊卡(圖/NASA)
1957年,一隻名叫萊卡的狗被抓進太空船,進行無重力實驗,誰都知道牠不可能回來,只是當時美蘇冷戰的籌碼。牠被發射到太空後,地球測到艙溫過高與萊卡脈搏呈三倍速的跳動後,再也沒有生命跡象。萊卡原本是隻流浪狗,在這計畫前並不叫「萊卡」,並且當時的蘇聯養了好多隻「萊卡」當備案,跟電影中的Chief一樣,在人類的鬥爭中,難測生死。
如果以之前的歷史為例,電影中小林市長因「犬流感」流放狗隻並非異常。若是異類且無主的,在無垠之地漂流,人們是覺得自己可以做這樣的決定吧。
小林市長將犬隻流放到垃圾島,以解決城市犬隻數量過多與犬流感問題。
身為一隻流浪狗,想成為一隻不天真的狗是很吃力的,如果你的族類在數千年前就被馴養,甚至從基因就進化成一個必須討喜的生物,在「生存」的前提下,狗能選擇不「愛」人類嗎?
這假設是仍有愛的地方,就是「犬之島」,作為一個寓言故事,它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因為有個小主人來救他的狗,讓人可想像男孩與狗的溫馨故事,導演魏斯安德森也的確適合以精美畫面串聯成一個好像有「愛」的故事。主角是一隻流浪狗Chief,牠不曾被馴養過,牠從同類那裡知道人類要的是什麼,也知道被馴養過的狗的依賴,這故事一開始就在講人類如何馴化我們這個物種,讓我們成為今日「狗」的定義。
Chief的出場,正是因為教訓幾隻哭夭過去日子多好的家犬,既然已經被放逐了,必須找回原始的能力。我們被人類訓練得要愛他們,「愛」在人類自己本身互相是毫無把握的,他們想要從我們身上找回來。對於非他族類,人會分門別類各種價值,如豬雞的被食用、我們要給予人無條件的愛、貓則提供人類給予愛的機會,所以這本來該是個充滿「愛的故事」,不是嗎?
Chief(中)不曾被馴養過,教訓著其他狗不要再回味從前的時光。
我們來看犬之島之外的人類的世界,原本我們流浪狗居住的巨崎市是個信奉現代化的城市,現代性的一切以秩序為優先,即便它披覆著濃濃的昭和情調,以及以武士道包裝的浪漫精神,但那只是表殼,無論那裡的學校,或是酒吧,都充滿著現代化以秩序為上的精神,無法提供產值的人、沒有效能可自我認證的人,這世界是會排他性地將其壓縮,工整管理以及以驅逐的方式,一包一包、成打成打的,將不同族類者扁平化,不管他們在哪裡,就不會跟核心族群同框。
這個世界,所謂的不同族類,就已經是以人的產值來劃分了,你可以給消費性社會什麼樣的價值,或者你從家庭世襲了什麼表象上的價值供人沾光,包括故事中那位女同學熱衷於主觀且熱血的報導,將小林男孩到犬之島來找他家守衛犬的事情美化為英雄事蹟,宛如看待切格瓦拉再生一般,求發泡飲灌下時麻吱吱的過癮。
將過去信奉過的價值與人物都變成普普藝術,無論是武士道、昭和榮景與滄涼、革命主義與英雄傳說,所有的都像安迪沃荷作品裡罐頭一樣的普普化,只要壓模了再生產就可。包括電影中製造壽司的過程,殺戮海鮮都是入口前的藝術,那刀工的輕快,預演著味蕾的活跳,成就一個大於美味的階級儀式。
這故事的種種夢幻泡影,都有著各種加工調味的意味,已死的武士道被施以催魂一般的魔術、革命被簡單化的高潮頻率,像自體生產的反覆空虛,藉由這麼美的巧飾與符號,代表人已經面臨到了內在的空無了,哪怕他們是藉由什麼「犬流感」的疾病理由而驅逐我們狗族類,光是這些漂浮於汙水上的櫻花瓣,就成立了你們正所在的時代。
當然,一隻狗的思考是一點用都沒用,只會消耗掉對人類的忠誠度吧,所以我跟電影中那流浪狗一樣,複製著你們對Spots「斑點」那隻守衛犬的精神,相信就能再得到你們的重用。
但重點是品種的相似,以及被洗白的過程,小林男孩要來救的只是他那隻守衛犬而已,無視犬之島的環境惡劣,對其他的狗,小林男孩其實沒有負擔。因此我們只有循著那個小林家要的忠犬相似度,一個個複製你們對「愛」的印象與感覺。
諷刺的是,當小林男孩受傷後第一眼看到「斑點」時,曾直覺性地想觸碰與親近時,卻被制止了,從此兩者都知道分際,小林男孩非常清楚他被市長收養的原因,他的身世不夠正統,因此不斷嚴守著各種「對」的模式,與其說是狗的末路,人也是如此,當血統與身分不正確時,一切都要被「矯正」。畢竟愛缺乏,與秩序至上,是人類進化後共同的特徵。
唯一的抒情的片段是小林男孩開了那架破飛機前往找尋「斑點」,一路帶著眾狗走在垃圾道路上,那一幕幕,好像會迎來更好的國度來臨,但Chief最終也只是接班了「斑點」守衛精神,牠贏得小林男孩的信任,跟「斑點」一樣,因小林男孩信任的不是人,而是一隻狗,他無法懂愛,他接班的嚴峻、階級清理能讓新的專制出現,支持小林男孩的駭客任由毒氣釋放在殺狗人員的面罩裡,以暴制暴,階級翻轉只是一個革命浪漫符號,浮貼在傳達愛的謠言裡。
小林男孩要來救的只是他那隻守衛犬而已,對其他的狗,小林男孩其實沒有負擔。
這電影沒有揭露小林男孩未來將怎麼處置流浪犬,「斑點」殉職守護了主人,魂魄仍然在廊簷下卑屈守護著,牠的符號仍是鎖在籠裡的記憶。小林男孩接班了政權,以聲援弱勢為名的階級反轉,像一則愛的故事,但未必有愛。翻開又一本故事書,魏斯安德森這導演上次的童話書般的電影《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是納粹亂世下的一家避世旅店,但原本納粹是以聲援弱勢為名來做階級清掃,《犬之島》中那個小男孩英雄,並沒有要跟我們互動、只是要來做我們的主人。
關於愛,是你認得出你的那隻唯一,但也不是,你只是找到一隻可以替代「斑點」的狗,不然你轉身就要離去了,「斑點」可以好多隻,關於愛,對我們來說是動詞,雖然清楚,但仍願魯莽。可人類不敢,關於人類集體以愛為名的歷史事件,都只是怕自己真的忘了,並時時知道自己正在遺忘中。「犬之島」形而上堆放著人們無以名之的情感,像記憶紛雜的大型垃圾一樣,漂流著無法消化的哀愁,只盼著它忽近時終能忽遠。
《犬之島》(Isle of Dogs)由金獎提名大導魏斯安德森自編自導。參與配音的演員有艾德華諾頓、比爾墨瑞、傑夫高布倫、史嘉蕾喬韓森、蒂妲絲雲頓等。《犬之島》描述的是一位12歲男孩小林中,為了自己的愛犬挺身而出,反抗腐敗的小林市長的故事。故事背景設定於距今20年後的日本群島,因犬隻的數量激增達到飽和程度,加上犬流感的大肆蔓延,按照巨崎市政府所公告的行政法令,所有的犬類動物都必須被流放到一個名叫「犬之島」的垃圾場。就在此時,小林中獨自坐上了一架微型螺旋飛機,要尋找他的保鑣犬……,此片獲得第68屆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銀熊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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