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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泡泡的人》陳柏煜,捕獵移動的獸心裡經過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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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泡泡的人──可以歸類於街頭藝人的一種──但他必會反對這點,那不只是一種製作泡泡的技藝,或者展示泡泡的表演:他低調的製造幻覺,如一名魔術師,可是並不期待觀眾。──摘自《弄泡泡的人》

弄泡泡的人

弄泡泡的人

《弄泡泡的人》是陳柏煜首部作品,寄稿件給編輯時,他對此的定義是「小說/散文」。雖然後來採用散文的編法,但那個斜槓始終存在,如同旋轉門,轉過去轉過來,有自由穿梭的空間,也像是夾縫,句子在此狹路相逢,在文體之間,也在真實/虛構之間。

書裡的男孩名字,也介於中/西的旋轉門之間──尼克、布朗、丹利,還有阿鐵。陳柏煜說以前很喜歡海明威描述男孩長成男人歷程的《尼克亞當斯故事集》,尼克多半是海明威的自傳式化名;對陳柏煜也是如此,《弄泡泡的人》裡也有個尼克,映照出作者的影子,書中收錄的作品從他大學一年級到前幾個月,寫的也是一個男孩怎麼長成男人。書裡出現許多男孩,有經過的、見過的、愛過的、睡過的,但殘忍的是,只有戀人才有名字。陳柏煜說,「給角色一個名字,就好像給他一個意義。如果命名相近,能暗示讀者好像他們有關聯。但『阿鐵』的命名方式不同,他介於朋友跟戀人之間,無法跟他們連結成感情上的多角關係。」

故事的第一人稱是尼克,鎂光燈卻總圍繞著布朗。書裡的布朗蒐集公仔,但在戀人的目光中,布朗更像是被蒐集的對象。當愛與不愛也是一道反覆無常的旋轉門,是感受被愛的瞬間重要?還是留下「被愛過」的紀錄重要?陳柏煜說了一個比喻,小時候跟父母出國,他最討厭拍照,因為父母總要他在各個景點擺姿勢拍照。隨時會被導遊叫上車的匆忙行程裡,他怕沒時間好好欣賞風景。這似乎是種象徵了,到底是去過了卻沒留下證據,或是拍了照卻全無印象呢?

「有些人會記得,有些人會覺得不記得也無所謂。有些人的體質是,既然記憶不可靠,留下照片、留下書寫是更有價值的,那就寫吧。」陳柏煜說,「書寫本身就是一件延遲的事,對我來說,書寫並無法介入生活,也永遠跟不上生活,有點像夸父追日。但書寫甚至不是夸父,而是夸父的影子。


訪談時,在句子的停頓處,陳柏煜的眼睛如同掃描儀器,盯著他面前密密麻麻的筆記,逐一檢查自己講了哪些、哪些又沒講。文字構成自體分支圖,他對於每個問題總有分歧的答案,答完一個之後,仍有另一種說法。問及「小說/散文」之間,他談起了詩,畢竟他一直都是三者都寫的,最喜歡的就是丟文學獎的所有項目,還曾經拿下第32屆道南文學獎的現代詩、小說、散文三冠王。

「散文跟小說對我來說非常曖昧,很難刻意經營。要有夠好的散文底子,才能寫小說。對我來說散文是工具,小說跟散文的層次很難去做並行。散文是『非詩』,prose,是對立於詩體的形式;小說的概念是晚近才出現的,小說跟散文會不會互斥?或是可以分開?我覺得是可議的。但台灣現在的文類分法還是如此,其實散文的界線非常廣,筆記、小品文、雜文、書信都在這範圍。某種程度上,我也覺得小說是廣義的散文,但因為功能性,或在文學上的地位被放得太大了,才會被拉出來另外講。」

他以製作果汁做為譬喻,而文體只是容器。「當然我最熟悉也最信任的,是我自家果樹的素材,但我也可以聽說哪裡的素材很好,去進口別人的故事、訪問別人的材料,將兩者調配混合,或加化學香料虛構出來。這杯飲料要用什麼比例或方式呈現,如同你要放進什麼杯子,都是店主的手藝。」他說,「台灣散文的默契,是你要拿自家果園的材料才是好的,或你加了香料就不是百分之百純果汁;但我覺得用外國食材也沒什麼道德瑕疵啊,這些分類的道德考量對我來說不重要。」

相較起這些,他更在意的是成品的狀態,更明確的指標,是「詩意」的有無。

「如果有分詩跟詩意,也許要談的是詩有沒有自己的語法,以便讓我們辨識什麼樣的文字跟修辭是『詩』的。這件事情從古到今論述很多,我很難說得精準,只能狡猾地談:什麼是詩的語言,什麼是詩意的。」陳柏煜把詩意比喻為一隻雲豹,「在詩裡面容易出現詩意的地方是譬喻修辭、感官描寫以及聯覺描寫,那就像是海拔兩千公尺,像是針葉林或闊葉林;但我們很難說,兩千公尺就會有雲豹,因為不是每次都能夠遇到。」

正因詩意難以想像、無法把握,更難控制它的進入或離開,他形容那是「我們已經無法把握的、移動的獸心裡經過的神」。已經跟語言有所隔閡,只能調出二手資料,尋找籠統的譬喻去理解,「而我能做的就是當一個夠好的獵人,在我能操控的棲息地裡去發掘詩意。

談的是創作,似乎也正是戀愛本身了。你知道愛情可能產生的時刻與空間,卻無法保證愛的降臨或持續。於是,獸移動了,剩下的可能只有記憶,或者書寫。

《弄泡泡的人》有段對於戀人布朗的敘述:

等待布朗洗澡的時間,我在房間裡看他新訓的大合照。聽著落在布朗的肩背、胸膛、臀部而疏密節奏不同的水聲,我在一整片迷彩樹林裡找他,伸一根指頭像一隻在叢林中尋索獵物的老虎,掠過所有不認得的面孔,好一隻偏執挑食的老虎。某一刻我以為他不會被我認出,因糟糕的畫質而模糊成一名陌生小兵。弓起來緊急剎停。好小好小的一個布朗,對著他所想念的我燦爛無比的笑著,無比清晰。我用指腹輕輕蓋住他的臉,希望能夠不動聲色的把布朗帶走。合照旁是幾件軍用汗衫,布朗說之後我當兵時拿去穿。連這個我都沒有記得帶走。

愛與不愛,留下或離開,永恆卻被截斷的凝視。如果說相機是偷走凝視,呈現物體的樣貌,陳柏煜認為他的書寫剛好相反,他不要「真實」,只要「凝視」,將凝視還給讀者,有時候甚至還能感受到被攝的物體。在文本的回望中,泡泡仍未破裂,愛情仍以慢速播放,彷彿仍是進行式。

他自述生活簡單而且封鎖,想做的事太多,閱讀、寫作、合唱團、練鋼琴,還有運動,基本上生活都是自己,扣掉這些之後,只剩很少的時間,「如果可以一邊談戀愛當然是很好,」講完陳柏煜又小聲地說,「很難嗎?可以吧。」然後再用更小的聲音說,「希望可以。」如同夸父跟太陽與拖在後頭的影子對話,生活有時候是追逐愛情,然後書寫是長長的尾巴,有一天可能會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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