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金魚｜野生歷史】從石榴裙到七破間裙，武則天如何一步步突破唐代性別玻璃天花板？-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在中國史上，武則天是空前絕後的女皇，她的事蹟太過傳奇，以至於到了一千三百年後的今年，許多影后級的女星都以飾演武則天作為人生中的重要里程碑。經過各種電影電視戲劇的演繹，武則天霸氣殘忍的形象深入人心，甚至人們在議論某些女性主管或者長輩時，會以「她根本就是武則天」之類的說法，來表示這個人有多難搞。

歷史學的訓練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就是不能只信片面之詞，需要綜觀全局才能夠做出判斷。今天我想跟大家聊聊的就是武則天的女皇前史，在她還不是女皇之前，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唐代，張萱，《武后行從圖》（局部）

我想請大家閉上眼睛，跟我一起穿越到西元七世紀中葉的長安皇宮中，此時的皇宮中一片愁雲慘霧，因為被稱為一代明君的唐太宗剛剛去世，在一干老臣的輔佐下，二十幾歲的太子李治登基。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治成為皇帝，他的妻妾兒女們當然也順利升格成為后妃皇子跟公主。但是在皇宮的深處，有一些女人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如果我們一起走進後宮，會發現分成兩個極端，有替老皇帝生下兒女的妃子們正在打包，有兒子的妃嬪會被尊為太妃，由兒子們奉養，成為最高級的女性貴族，享受各種優待，有女兒的妃嬪雖然此時沒有稱號，但也可以留在宮中養老或者去依靠女兒。至於沒有孩子的妃嬪們，則會強迫送入佛寺或道觀中，成為尼師或者女道士來替死去的皇帝祈福。這些妃嬪有些還相當年輕，大好的青春年華從此埋沒於青燈古佛之中，任誰都不情願，只是這是規定誰也不能違反。在這些哭哭啼啼著哀悼自己從此埋沒的女人中，一個才二十六、七歲的少婦靜靜地回望。

她從十四歲入宮至今已經十二年，雖然是因為艷名遠播而被選入皇宮，皇帝卻一點都不喜歡她，空自守了好些年的活寡。在老皇帝病中，她與年輕的太子眉目傳情，卻沒料想到，老皇帝活著時是個障礙，死了也是個問題。這一切看起來沒有出路，但是她並沒有放棄，在她後來的人生裡，直到嚥氣她都不肯輕易認輸。

她就是武媚娘，後來的武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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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耐心地等待著時機，十四年的冷落跟兩年的佛寺生活，足夠讓這個幼年就個性剛烈的女子沉下氣來，靜靜地思考人生的這盤棋應該怎麼下。她先等到新皇帝來到佛寺，然後皇帝認出了她，史書上說他們由此重燃愛火，她寫了一首短詩〈如意娘〉來傳遞自己的思念之情：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把紅色都看成了綠色，其實就是眼睛都哭花了，面容憔悴身形消瘦都是因為思念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常常為你哭泣，那就開箱看看我的紅裙吧，隱含的意思就是淚水都在紅裙上浸成了淚痕。這詩雖然是超誇張，但皇帝就偏偏吃這套，先將她秘密地藏到他處，等她把頭髮留長後再安排讓她回宮，接著，皇后就因為想借刀殺人除掉另一個寵妃而同意接回武則天。

這事聽起來好像很簡單，其實我們仔細推敲就知道武則天並不簡單。

首先，不管是傳遞情詩或者與皇帝私會，都不像現代人約會那麼容易，其中需要避過多少耳目、打通多少關節才能成功？武則天身為前朝皇帝的妃嬪，在宮中認得她的人一定不少，要成功回鍋的話，要拉攏的人真的不少。

其次，當時的皇后是名門出身，因為出身高貴，與皇宮中的宮女們一直處不來，但皇后就是後宮的主宰者，如果不能說服皇后，就連皇帝也無法成功偷渡一個妃子回來。是誰要去說服皇后？當然不可能是武則天或皇帝，這些遊說的人又要懂得皇后的心理、又要理解武則天與皇帝的難處，也不是一般人。換言之，武則天的回鍋當妃子最重要的在於人和，不管是她或者皇帝，都在這件事上下了極大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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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當我們說到武則天時，總說她跋扈囂張，活脫是個惡妻鬼母，事實上，在她還沒有稱帝之前，她對外的形象並非如此。武則天之所以可以在宮中站穩腳步，除了她能替皇帝分憂之外，她的肚皮爭氣也是主因，當時的皇后無子，另一個寵妃也只生了一兒一女，而她剛回到宮中兩年就生了兩兒一女，母以子貴，成功坐上宮中的第二把交椅，而後逐步計畫廢除皇后，自己扶正為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黑歷史，為了洗白這些過去，她做了一切的努力，她找來許多名門中以婦德著名的媽媽們，向她們請益如何當個賢妻良母。然後找很多有名的學者當老師，教她讀書、吸收新知。還要繼續生小孩，她從二十八歲一路生到四十歲，總共給皇帝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除了一個夭折的女兒之外，其他五個都頭好壯壯地活到成年。

她還要跟夫家的長輩妯娌們打好關係，她常常邀請太妃王妃公主們入宮或者參加宴席、主持典禮。她也要透過替地方的媽媽們爭取各種權利，來表達她身為母親的同理心，當然，也同時提高母親的地位。她是虔誠的佛教徒，所以要供養高僧、參加法會，玄奘法師就是她的心靈導師，甚至在她難產的時候都要請玄奘法師祈福。在丈夫生病無法管理朝廷時，她也要分擔政務。當然，還要照顧她自己的媽媽跟孩子們。

為了替天下的母親妻子作為模範，武則天平常穿著「七破間裙」來表示自己的簡樸，七破間裙不是真的穿破掉的裙子，破其實是分開的意思，就是武則天的裙子是七塊分開的布縫製而成的。在當時，用的布料多就是奢侈的象徵，其他人有用十二塊或九塊的布。身為皇后卻只穿七破裙，就像第一夫人穿著Uniqlo一樣，顯示著她的樸實。

從客觀的標準來看，她做了一切身為一個女兒、一個妻子與一個母親可以盡的努力，終於，她在丈夫的支持下，以史無前例的帝后並尊之姿，成為唐帝國的主宰。然而，當她丈夫因為疲勞跟生病想要退休時，他們提出了一個方案，皇帝先將皇位禪讓給皇后，然後皇后再傳給太子。當然，這件事引起了群臣的反彈，對他們而言，皇后是因為身為皇帝的配偶才重要，沒有皇帝的皇后不能單獨存在，應該直接把皇位傳給太子。

我想，這或許就是武則天覺醒的關鍵，她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二十年，盡了一切努力，這些大臣也都跟她合作愉快，她以為她是他們的首領，卻沒想到，她仍然被視為皇帝的附屬品，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從那之後，武則天走上了另一條路，像是要把前半生所受的壓抑都抒發出來一樣，她用極其恐怖的手段除滅了李唐皇族的男人，扶植最小的兒子登基，準備再接受兒子的禪讓、建立自己的帝國。看朱成碧、淚染石榴裙的纏綿情思早已消失，身穿七破閒裙作為婦德表率的表面工夫也不需要再裝，她告訴那些想要造反的人說：

「我沒有對不起天下，你們知道嗎？
我輔佐先帝將近三十年，為天下憂勞。你們的爵位富貴，是我給的；天下的安寧，是我養的。先帝去世後，將天下交托給我，我不敢珍惜自己，只知道愛惜世人。今天與我為敵的都是將相，真是忘恩負義！
你們中間有顧命老臣比裴炎更跋扈難制的嗎？將帥世家，能聚集亡命之徒的，有人比徐敬業更厲害嗎？善戰的老將有像程務挺這樣的嗎？他們都是人中豪傑，敢對我不利，我都能宰了。你們中間如果有才能比他們更強的，趕快去造反！如果沒膽子造反，就乖乖侍奉我，不要笑掉別人大牙！」（編按：典出《新唐書》卷八十九，列傳第一，后妃上）

這霸氣外露的言詞，當場震懾了所有的朝臣，於是他們諾諾而退，成為她的臣子。武則天的史料很多，我們屢屢看到攻擊她的人以私德來抨擊她，而她從來只以自己在政治上的成就來替自己辯護。

到她晚年，她仍然必須服從於儒家的規律，立兒子作為她的繼承人，而不是女兒或者與她同姓的侄子。在她之後的皇帝們，都在提防著自己的妻子成為下一個武則天，女性們也未必認同她，她的曾曾曾曾孫媳婦，就曾在當上太后時，為了拒絕攝政，而對群臣說：「你們把我當成武則天嗎！」

我認為，武則天的故事並不是一個女人的光榮史，相反地，她讓我們看見了女性在古代中國的侷限與束縛，而這些束縛到今日已經完全掙脫了嗎？我很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