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2017年末,在網路上搜尋「少女椿」會得到以下文章標題和網路社群迴響:「這部至今被禁的動畫《少女椿》,真的嚇到寶寶了」、「當年被日本全面禁播的神作,很多人不敢看到第二遍」、「SM+畸形秀,這部重口電影獵奇到沒救」、「還好啊,沒比某氏賀(Y太)畫的有病」、「看了介紹/蠻無聊的/搞些血腥怪奇就自以為藝術/Zzz」。
不知是我的妄想虛構了記憶,還是去年年中電影化誘發的資訊海嘯作祟,我找不到曾被轉載到日本部落格上的某雜誌訪談。丸尾末廣應當在裡頭說過,或在接受提問時表示過:我討厭《少女椿》。
這當然是一種戲言。它採取自我詆毀的形式大概是為了濾去多餘的目光,修正那些光帶來的色偏。「首先,我就是不喜歡《GARO》(註1)的獨創性至上主義。蘋果本該又紅又圓,為了突顯自己的個性而將它畫白或畫得軟趴趴有什麼用?蘋果的個性才是癥結,創作者的個性不是……(中略)書籍設計作得華麗大方便能搶眼,這是我的盤算之一,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貼上『藝術漫畫』這種傷腦筋的標籤……(中略)不過別人把我當作『藝術漫畫家』來進行採訪時,總是一再提出老掉牙的問題:『你想透過這作品表達什麼?』別逗我笑了。」(這段文字收錄在眾漫畫家歌頌日本重要另類漫畫雜誌《GARO》的散文集《GARO曼陀羅》當中,呵。)
至此我們已發現,這部作品(甚至可說丸尾末廣的風格整體)卡在一個古怪的縫隙之內。那些拿它當作鬼屋、試膽大會之類的「心靈啞鈴」來鍛鍊自身精神負載力,原本就無意探其內部構造的觀看者,不會滿足於它的刺激強度;丸尾末廣本人則抵抗「強調象徵」、「將作品嵌入更巨大的意義系統」式的加料解讀。
豈不是雅俗共不賞?但話又說回來,共不賞,有時只是雙方都懶得離開原地。
《少女椿》的定位卡在一個古怪的縫隙之內。(圖/臉譜出版提供 ©SUEHIRO MARUO)
「以前的《GARO》上有人這樣批判丸尾:『巴代伊描寫的眼球是情色的象徵,丸尾描繪的眼球不過是眼球,因此他是二流的。』丸尾演我的劇時也曾有觀眾遞紙條給他,上頭寫著『冒牌貨』,讓他看了苦笑。這原本不干我的事,但我知情後很心痛,在此就容我說句話吧:去你的,眼球就只是眼球啊。」語出劇作家飴屋法水,東京大木偶劇團(東京グランギニョル)的創始人之一,《荔枝光俱樂部》等劇的推手。
「眼球就只是眼球」總結了我下筆前設定的目標:提供各種背景情報,使「《少女椿》就只是《少女椿》」。動畫和真人版電影並不在討論範圍內,還請見諒。
《少女椿》2016年改編為真人電影版
丸尾末廣2016年於Mangasick展出畫作,圖左黃衣少女正是《少女椿》主角「小綠」。(OKAPI資料照。攝影/陳佩芸)
1984年9月25日,《少女椿》初版問世,出版商為當時日本最重要的另類漫畫出版社青林堂。不過發行單行本前,他並沒有先在出版社旗下的漫畫雜誌《GARO》連載,而是在一本本三流劇畫雜誌(註2)之間流轉。這類雜誌上的刊載作品往往沒有出版單行本的機會,所幸青林堂的編輯向丸尾末廣提出邀約,《少女椿》,以及更早之前的短篇作品集才有機會問世,讓他在漫畫家之路上站得更穩一些。十餘年後,青林堂的編輯因內部營運問題集體辭職,另立青林工藝舍,將《少女椿》在內的丸尾末廣作品也帶到新公司發行改訂版;台灣版即是以改訂版為基底。改訂之際,他不但加筆還重畫了其中幾頁,減少殘虐度,部分舊書迷質疑他「自我審查」,但他認為是「刪除劇情上無必要性的橋段」。我對作品內容的微調並沒有什麼感觸,反倒入手了初版後發現當年還有丸尾末廣親筆的後記〈獨幕劇 人生的林蔭道〉,覺得有些惋惜。
該後記採取偽劇本的形式,把日本地下文化要角寺山修司、俄國小說家納博科夫等人的亡魂,坂本龍一、當年尚在世的大島渚等人全都丟上台,丸尾末廣跟著下場廝混,插科打諢式地「解說」作品。不過,《少女椿》原初的創作意圖確實也被他偷埋在裡頭了:「我希望將『日本的抒情』轉化成諷刺畫。不過我的畫風如此,別人只會覺得我是認真在畫一個抒情的故事呢。」
其實撇開畫風不談,現代讀者仍難以察知情節安排有何嘲諷之處。因為多數人不知道,丸尾版《少女椿》原作──浪花清雲製作的紙芝居(註3)遵循著戰後「母女劇」的傳統:描寫貧苦的一家人歷經台灣鄉土劇式的誇張轉折和磨難後,終於抵達大團圓的快樂結局。丸尾版卻選擇在讀者準備上岸索取救贖時,再度將他們打回泥坑之中,冷眼睥睨浪花清雲的故事母體。侏儒奇蹟正光的幻術不僅在書中的第一個高潮發揮古典教訓(「人心比妖怪還恐怖唷」)的功能,還在結尾處增幅了記憶、真實的不確定性。也難怪丸尾會在初版後記搬出寺山等人的名號了。
相對於劇情的飄渺,丸尾末廣的畫卻有高度的物質性。異端藝術評論家種村季弘曾如此評論:「(比起作者簡介)我更在意《夢的Q-Saku》自傳式後記開頭的自白。『我有竊盜癖……(中略)』說得對,這不是謊言。證據在於整本書中堆滿了贓物:片山健、高畠華宵、巴代伊、江戶川亂步、馬克斯.恩斯特、秀拉、漢斯.貝爾默……」丸尾在訪談中也曾戲稱自己作品為「抄襲集大成」,並明白指出夢野久作對他的影響其實不怎麼深遠,他不過是加以挪用。「對,我在真正陷進某個人(的創作)之前,又會開始在意別人。『這也不錯,那也不錯。』於是全部都想要。我的畫會變成大雜燴,原因就在這裡吧。」
《少女椿》是一個中篇故事,為了維持敘事節奏的穩定推進,典故挪用並不像丸尾末廣筆下其他情色怪誕短篇那麼隨性、無視脈絡,書中最顯見的也許是楳圖一雄的少女漫畫畫風,以及《愛麗絲夢遊仙境》式的身體描寫。不過他對見世物小屋(東洋的怪胎秀)場景、畸人、妖怪形象的刻劃無比細膩,大多數讀者想必都是被這面蛛網捕獲的吧。除了某些既存視覺意象(例如浮世繪、電影海報)的再現之外,他使用的九成線條都非常均質而無機;畫框內大範圍留白的插入時機十分大膽。也因此,即使他描繪的內容涉及汙穢、暴力、情感的勃發,整體視覺仍透出最低限度的潔淨感和疏離,為陰翳美保留生長空間。這種形式與內容間的些許錯位,是丸尾末廣及同路線漫畫家的作品與正統(?)色情漫畫的最大差異。後者要求讀者投射自身到角色上,前者並不邀請讀者投入故事世界。你我只負責把風和窺望。
丸尾末廣的線條均質而無機,留白大膽,即使描繪內容涉及汙穢、暴力,整體視覺仍透出最低限度的潔淨感和疏離。(圖/臉譜出版提供 ©SUEHIRO MARUO)
最後你也許還是要問:「看這類作品有什麼意義?」剛開始營運 Mangasick 時偶爾會碰到這樣的問題,在此讓我借另一位日本畫家市場大介的話來回答:「這些就像風景畫。」裡頭有角色,有事件的碎片,但退遠一點看,都是劫難中的靜物。而我們若如實地將現實在我們心靈上蝕刻的圖案壓印出來,退遠一點看,和那些虛構的悲哀靜物也沒有什麼太大分別。於是,將這些杜撰的砝碼放到想像的天平遠端,我們這頭的痛苦便會削弱一些。不信你看,漫畫中小綠那句「好想去遠足」沉沉地、緩緩地降下,垂入你視野外的深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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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日本出版社青林堂於1965年創刊的漫畫雜誌,實驗、前衛、文學性高的作品在這裡齊聚一堂。池上遼一、古屋兔丸、花輪和一在此出道,水木茂、柘植義春、林靜一、安西水丸、荒木經惟都曾在此發表作品。
註2:劇畫指的是畫風較寫實、題材較具現實性,以成人為目標讀者的漫畫,在六○年代中期相當風行。而「三流劇畫雜誌」是一群色情劇畫雜誌編輯提出的名詞,除了自嘲之外,也有為逐漸僵化的漫畫生態帶來變革的期許。只要作品有情色元素就能在這類雜誌獲得刊載機會,因此往往成為漫畫實驗的基地。
註3:將圖畫放進木箱中,一邊抽換一邊講故事的表演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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