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王澍《造房子》這幾天，思緒總是很激動，這完全不關建築的事（畢竟我是建築門外漢），可看了他的書，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蓋房子了，可以更認命地做更多勞作，可以更平靜、更樸素了，可以更無所畏懼地面對那些沒有備課或備課不足的老師了，更令我想起了很多教育上的事，所有在台灣受的教育裡，不知多少堂課是用「看影片」、「模特兒／石膏像」、「老師沒來／老師有來等於沒來」打發過去的。
造房子
看王澍寫他的憤青時代是很精采的，他說很多年後看到他的人都說他變溫和了，但是他又寫「真正的那種力量並沒有喪失」，溫和只是一個人的表象，不滿、顛覆的基底，他是沒有變的。身為建築師，他開的工作室卻取名「業餘」，還說自己沒有看過任何和建築有關的書、不會用電腦畫建築圖。而最關鍵莫過於，在建築師的「好日子」時代，他沒有參與遍地黃金的大樓工程，沒有賺滿滿的荷包，他說那幾十年「有無數的中國建築師做了大量的東西，在禍害這個國家」，那時候的他靠老婆養家，和工匠學習，只參與一些改造老房子的小工程。
他之所以自稱「業餘」，書中有這麽一段：「我們建築界不少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只是專業人員，客戶讓我們幹什麽，社會讓我們幹什麽，我們只要做好技術服務就可以了。如果整個中國建設界都是如此的話，我就寧可當個『業餘』建築師。」
後來他成為中國美術學院建築系院長，給大一新生的功課，是不用建築材料蓋一間房子（不是裝置，是真的房子），他不是帶學生去看建築，而是去看園林。這種種在教育上的顛覆，還包括他提出了「這課應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老師不教，不教老師已經知道東西，不直接教」、「只教建築沒什麽意思，學生畢業後一輩子只做建築也沒什意思」。我想，大學老師，要是有一位能有這種破格想法，不知造福多少學生了，特別是藝術相關科系。
王澍將山水的意象搬入建築中，圖為中國美術學院位於杭州的象山校區
我喜歡他很多跨領域的想法，最經典的，就是他痴迷中國山水畫，把山水畫的意境搬到建築裡去，「我一直有個頑念，即如何把一張典型的山水立軸做成一個房子」，比如他從陳洪綬的圖得到啟發，「一座建築，要想動筆，需要先找到它的語言，它的腔調，一種控制其內部所有事物的氛圍。在我的意識裡，這一次，就是『濃蔭蔽日』四字」，還說，「實際上，人這個東西，幾件事物，幾張圖，就足以指引他一生」。我以前在美術系看了幾百張畫，資質不佳沒得過任何的指引，特別是他提到的那幾張國畫，當時的功課就是臨摹，一學期四個月就臨摹一張，一學期、四年，什麽啟示也沒有，不如自己看幾本書。這幾天我突然間讀到王澍這樣看國畫，說不上完全認同完全明白，但很多看東西的方式，就鬆動了，結都鬆了。
王澍提到，一個好建築的誕生，是「中間每一次都有人想摧毀你、否定你，你必須能夠做到百折不撓，而且要說服大家」；提到「營造」，是把每件事從頭到尾做完了就有體會，這種活動，是急不得的，以及「小中見大，大中見小」等等觀念，這和創作實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特別是那種，外人看你明明是在做建築，你卻認為自己是在「建造一個世界」的先行跳脫框架之態度。
他的金句「面對世界的態度比掌握知識的多少更重要」，也許是時下很多「專業人士」的詬病，太「專業」了。原來，人對所謂「專業以外」的興趣是可以、也可能大於他對專業的興趣，王澍對書法、山水、哲學等的興趣，是先於他的建築的，就如他自己所說：他先是一個文人，才是一個建築師。
不畏風雨
宮崎 駿 出發點1979-1996
王澍強調「樸素」是一種特殊的力量，「自然的東西你要接觸，你要對它勞作，勞作之後才能產生一種樸素的情感。」宮崎駿在《出發點》也提到給兒童看的動畫，常出現機器人這件事，「看看一般作品，主角駕駛著無法製造的龐大機器，跟敵人作戰後打贏對方。我不喜歡這種作品。不管是什麽樣的機器人都好。它應該是主角花功夫做出來且壞了是由主角自己動手將它修好的──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機械的故事。」還有宮澤賢治的詩〈不畏風雨〉，「沒有貪欲，絕不嗔怒，在臉上掛安靜的微笑。每日飲食清淡，一碗糙米、味噌和一些蔬菜。」雖然三者對樸素的實踐面向不同，這兩本讀來皆令人激動，時不時要再看一次。
看王澍，我腦裡千迴百轉，似乎有好幾種人生的、創作的想法在蠢蠢欲動。我覺得好書是這樣的，說不出來是什麽，但那比給讀者一個答案要好上一百倍。我看到教育應該給人的一份自信，不是學歷薪水給的自信，而是找到「指引你一生的幾件事物」。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圖 / 《造房子》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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