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琳森｜戲：影子怎麼造的夢，抒情如何過的手？──讀葉青〈影子的夢〉

80年代初，我的影像經驗始於傳統的映像管電視，顆粒粗大，電子束打到熒光粉上的一瞬，影像自一縷光的麇集裡暈散開來，讓人瞳孔不住顫慄，雀躍地跟著盛綻了。螢屏呈迷人的淺弧，表面帶有溫熱，蓄著靜電密布，若以手掌或臉頰輕貼上去，只感到一陣麻麻糊糊的搔癢，予人一種自現實向著虛幻窺望之邊界感。

大腦騙局

有記憶以來的電視經驗是：老三台、氣氛悲淒的小蔣逝世一週、盛大隆重的國慶典禮轉播、大遠景下曖昧的天安門事件，情境的老港劇，以及大衛．考柏菲（David Copperfield）穿越萬里長城的魔術演出 ……「穿牆術」，正如電視機的介入姿態。它指涉一種「空間變換與光影調度」的視覺修飾能力，如何在日常的疆界裡橫行。

許多經驗細節來自事後追認。近日，在網上看魔術破解，始知大衛之能肉身出入一道堅篤的古牆，憑賴的不過是燈影效果。表演開始，先拉起了幕簾遮覆，本人匿進下方的移動台階，幕後再由工作人員以身影假扮自己，透過光影折射角度的視覺差，營造人體進入長城的影戲。末了，再從移動到城外的台階裡悄悄鑽出，一樣憑賴人影，佯作穿牆而出的身姿，戲弄一眾輕信的肉眼。

頂尖對決 DVD(The Prestige)

把戲拆穿了，迷人的幻術便流於套路，變得廉價，不稀奇了。或許這正是諾蘭電影《頂尖對決》（The Prestige） 揭櫫的魔術三法門：

1. 「以虛代實」（The Pledge）：魔術師向觀眾展示真實物件，但其中自有詭祕；
2. 「偷天換日」（The Turn）：魔術師暗中偷換物件，並抹滅代取的跡證；
3. 「化腐朽為神奇」（The Prestige）：最後的關鍵轉折，乃是無中生有，物自歸還，成敗決於一瞬，得失定乎纖毫。或得手驚奇，或失手敗露。

影像的敘境（diegesis），其先天基因便傾向於古典穴喻情境的比類，擅以光影之可見性，以場面調度與蒙太奇，率而博取感官上的認同。

眾目睽睽下，火車正要駛進車站，彷彿亟欲掙破二維壁面，直要撞上觀眾的眼簾。那樣的驚奇，那樣的幻妄之景，早已在百多年總體人類逐日的消費經驗積累下，被徹底庸常化、自然化了。此乃文明教化脈絡下不容迴避的進步與除魅，一如傳統映像管電視被液晶視屏瓜代，人工佈景換成更滿漶的電腦特效、更精緻的虛擬造景，先後步入我們單維的、直線的生活。此乃拆穿，是內部外翻的解密作業與清理程序，一如80年代的所有物件、一切習氣與精神徵候，不斷迢遞，終而被時代的潮汐徹底沖刷、淹沒。成長，原是如此傖鄙而直率，腆然而不帶異議。咀嚼者俱沒，生吞者殆盡，徒剩尾隨空乏而來的酸澀。

文字跟影像畢竟不同。詩語言是相對久遠的魔術技藝，仍努力保持其表面神祕，自我指涉的臍帶仍緊縛著它的行蹤，以致它始終如被自己影子跟蹤，始終無法甩脫詞與物之間，關乎語言使用慣性的符號自覺。它像持有一份棘手的遺產，這份遺產總是能輕易喚起鄉愁，總是蓄存著最古老的，繁複且細膩的思考動量，意念播散的狂鬱。那就像葉青在其召喚的影子戲法時所展示的性格：「影子告別了我　說它也想擁有自己的人生」……

在詩裡，經驗命題被轉嫁給影子，人身所有格的黑暗也一併盤讓給影子，影子遂成肉身的托世，此乃「以虛代實」（The Pledge）。影子於是擁有了自我的經驗性，這是「偷天換日」（The Turn），因而它能負載原本蒼白而貧乏的概念命題。這樣的概念命題，這一影戲的潛語，說穿了其實廉價，不稀奇，不過是一人「長時間處於黑暗之中，故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影子的失而復返，才是人終於從黑暗裡脫遁，返回光源之下，「化腐朽為神奇」（The Prestige）。

「還是同一張床極其相似的晚上／我重新擁有我的影子……」能在經驗敘事的臨終仍延續經驗的閥限性，幽靈般的後味才覓得了湧現的突破口。當然，所有經驗，一切歷史，如若皆擁有自己的主格，它們便也經常懷藏著與生而俱的自返性。許多經驗的細節其實是來自事後追認的。囫圇吞嚥了，酸澀的後味卻遲早都要上喉。魔術製造者，或許原來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演講廳教室，一堂文學概論課，課堂上一名前來補修學分的轉系生學姊，總是恬恬靜靜，獨自坐在最後排的位子上。

作為一個讀詩的人，在這樣一首詩的引證裡，我仍相信，踏實生活是一切務虛建物的基座，更是所有魔術得以履踐的前提。返回光照之所，復歸光明面的生活，才是一首詩能結果的契機。即便世間確實有那麼許多隱逸悲苦，史蒂諾斯與安眠藥錠，抑鬱與絕望、悲愴與求不得……這些滿患疾苦黑暗，卻萬萬抵不上一首詩，一席魔術顯現慰撫心魂的一瞬光暈，教人發心與世界盡棄前嫌，跟歷史重修故好，「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海子） 。

況且，能斬斷戈迪亞之結（Gordius knot）的那把刀，正是劇烈高燒裡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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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夢　◎葉青

下輩子更加決定/葉青詩集

影子告別了我　說它也想擁有自己的人生
我說好啊祝你順利
就這樣之後過了並不很短的時間
它回來了
那模樣神情非常像幾年前的我
問也不必問就知道是愛了而且不被愛
它說它終於明白為什麼那段時間裡路都沒有盡頭
連死都那麼遠一天很難結束
還是同一張床極其相似的晚上
我重新擁有我的影子
而影子擁有了夢
關於它與另一個影子之間永不可能發生的重逢

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 [雙書衣隨機出貨]

蔡琳森

1982年夏日生。編輯。有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