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讀書日 X 閱讀會客室】本月客座──臺灣相聲頭牌馮翊綱

博客來（以下簡稱博）：寫過這麼多劇本和文字作品，這次為什麼會選擇「談鬼」？

馮翊綱（以下簡稱馮）：劇本創作被我設定為「主業」，其他一切寫作的興致或展現，都可視為從事主業的副作用或小驚喜。

「暖身」是劇場工作者極其重視的日常活動，劇作家的「暖身」，就是隨性閱讀與隨筆寫作。只用兩三個人物，一個簡單狀況，幾百字之內說完的故事，姑且不論意義是否深遠、意味是否悠長，確實是劇作家日常練筆的好招數。

我經常寫作小品文，敘事散文為多，近五六年來，刻意規定自己寫小說，好處是，形式一變，就可以改成劇本上台演出，《賣橘子的》、《弄》都深蒙其利，劇本出版的時候，我也將原創故事附錄，讀者可知創作脈絡。

《影劇六村有鬼》，就是為創作下一個劇本而迸發的小驚喜，劇本與演出還未發表，四十九篇故事集卻先問世，書名加個「鬼」字確實比較聳動，然而篇中未必有鬼，說是精靈祟魅更貼切。

賣橘子的字我解嘲：馮翊綱劇本‧極短篇

弄

二馬中元：影劇六村有鬼

博：鬼故事的靈感多半來自哪裡？鬼的故事也就是人的故事，西方和東方的鬼故事有沒有哪些特別的差異？您個人有沒有印象最深的鬼故事？

馮：我對鬼故事並沒有研究，甚至欠缺觀點。隨性漫談兩句。
妖魔鬼怪，尤其是會殺人、吃人的鬼，我沒有興趣，一些影視作品，以這樣的角色，進行血腥畫面的搬弄，尋求視聽刺激，或許也投部分觀眾讀者之偏好，但不包括我。

我所謂的「鬼」，未必是死人，更包含「弄鬼」、「搞鬼」的鬼。作弄者發乎人性，浪漫多情，以至於模糊了陰陽界限、遊走平行宇宙，只因為對親人、對世間依戀難捨。「多情」，養出了內心深處的「鬼」。

是的，鬼故事就是人的故事。不記得、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鬼，還在繼續散發人的慾望，最為浪漫迷離，是我最喜歡的安排。

博：書的開頭有提到司馬中原和川端康成的影響，能否跟我們談談其中的細節？

馮： 幽情、幽玄、幽默，是整理自我創意思維的系列見解。源於原生中華血緣、文化認同的「幽情」。透析臺灣歷史因緣，汲取吸納的日本「幽玄」。廣闊擁抱世界，借鏡歐美的「幽默」。尤其，一個追求融會貫通的臺灣人，不可逃避這三股文化力量。

「發思古之幽情」，司馬中原鄉野傳奇的浪漫才情，「生來死去都是幻」， 川端康成掌中小說的精緻細膩，都是少年時代孺慕的作家典範。再加上闡述「幽默」的林語堂，找了三個靠山，給我的概念撐腰。司馬中原的幽情，川端康成的幽玄，林語堂的幽默。

博：您說過，創作者必須大量雜食閱讀，因此想問，影響您個人最重要的一本書是什麼？在經歷不同的人生階段，有沒有覺得非推薦給讀者不可的書？

馮：《西遊記》。跟著孫悟空，縱橫三界，拔起定海針、勾掉生死簿、踢翻八卦爐，毀掉一且所謂規範、規

西遊記套書(5冊)：人人文庫系列

章、規矩。解構後，重新思考人性大愛，用身體力行的旅程，重新探索群我關係，把崩壞掉的死規矩，用慈悲黏合回來。

腸枯思竭的清晨、寂寞苦悶的午後，甚或只是一個平淡的當下，隨機翻開一頁《西遊記》，猴子的機靈，肥豬的嘴臉，雋永的話語能激活生趣。最初，只是十五歲少年晨間解悶的閒書，過了五十歲，卻成了不離案頭的快樂泉源。

你要的古典小說如果不是這一本，那是另外哪一本？《紅樓夢》？好呀！

博：相聲常給人一種不斷在說笑話的錯覺，要如何把沉重或恐怖的故事，用幽默的相聲方式呈現？

馮：不是錯覺，是真的一直在說笑話，把人世間所有規矩、嚴肅、常態全部砸爛，通通變成笑話！沉重的故事不能說成沉重，恐怖情節沒有相映照，何以恐怖？可見幽默之必要。

一個生在臺灣，熱愛中華傳統文化的半百書生，活在這個莫名的年頭，可能多麼苦悶？若用苦悶晦澀的調性，悲苦直述文化的處境，誰看得下去？運用幽默，找到與讀者、觀眾溝通的窗口，以「影劇六村」做影射，擠壓嚴肅、攪拌苦悶，正史畫成了兩道屎尿溝渠，執政者的嘴臉，轉貼成摳肥水的慾望。

而在《影劇六村有鬼》中，看到的則是村民依戀人世的愛。

博：您是臺灣相聲的頭牌，能否談談您相聲的啟蒙從何而來？有沒有最欣賞的相聲老師？

馮：我與相聲藝術的緣分，有三個階段。其一，欣賞的啟蒙，少年時代，聽魏龍豪、吳兆南的相聲黑膠唱片，做一個聽眾、戲迷，想像演出的狀態。

其二，知識的啟蒙，大學時代，在國立藝術學院圖書館，遍覽海峽兩岸出版的相關書籍，從歷史與專業的角度，認識了侯寶林、馬三立、常寶堃，乃至於老舍的作品與觀念，建構起知識的框架。同步橫向吸收歐洲現代劇場大師皮蘭德婁、布雷希特、貝克特等人的美學，更是滋養。

其三，創作的啟蒙，為《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出版謄寫劇本，是走上創作道路的起手式，其後三十年，追隨賴聲川教授，參與創作、演出多齣的相聲劇，奠定成為劇作家的根基。

以上每一位先生，或許相熟、或許不識，都是我的老師與精神導師。

博：說相聲要「好笑」很重要，這也是很多人缺乏的，能否跟大家分享在日常中如何培養個人幽默感？

馮：「幽默」是相聲的核心精神，好笑只是幽默的副作用，透析生命的本質，接受命運也悠遊於命運。人們很怕改變，也會花很多力氣去訂定所謂「目標」，往目標前進，深怕受到干擾。試想：目標是要穿越一座雄偉的大橋，但經過橋頭一個優雅的冰淇淋店，不吃一個嗎？店內一位美麗的姑娘，不想說兩句好話逗她笑笑嗎？睜開眼睛看看周遭、張開雙臂擁抱當下。

創作相聲雖也免不了技巧性的騷弄逗笑，然而，發乎性靈深處的忍俊不禁，更是我的追求。觀眾的幽默尺度，是相聲作品成就的驗證。然而，幽默的性靈，來自對生活細節的日積月累，非一蹴而就。具體實際而言，不節制滑手機，不節制發洩、慣性的網路活動，不抬起頭來，就找不到幽默的開端。

在台南宗教禮品店請師傅題寫燈籠「影劇六村」、「二馬中元」（圖/馮翊綱提供）

博：相聲是一般人不太了解的職業，若現在有想要進入相聲行業的後輩，您會給他什麼建議？

馮：我從來沒有從事相聲行業。 「表演藝術」的意義很寬廣，音樂、舞蹈、戲劇三大領域的展現都是。我受過專業的劇場藝術創作、執行訓練，決心要學以致用，於是，在各種戲劇類型中，探索對自己適才、適性的展現方法。歐洲現代劇場的喜劇精神特別觸動了我，同時，又對中華文化的深層意涵興味盎然，這兩個概念交互作用下，就對「現代中文喜劇」的創作與展演，有了志趣。相聲形成於十九世紀末，形式完善於二戰後，恰是中文現代喜劇的代表形式。我的工作，其實是「看似很像相聲的喜劇創作與劇場經營」。

奉勸年輕人，心思概念的建構要「寬」、「大」、「廣」，進而在展演技藝上求「精」。一頭栽進「搞笑技能」，沒有人文精神做後盾，很難長久。

《弄》的演出現場，「倒立先生」黃明正來探班（圖/馮翊綱提供）

博：知道您前陣子身體有些不適，這段經歷對之後的創作和表演有什麼影響嗎？

馮：「無常」的概念，或許可以被簡單解讀為「死亡」，但我循著自己的信仰，進行理解，「無常」更是廣義的「改變」。我們對自己的人生軌跡充滿計畫，有時甚至寄予過重的期望，當改變降臨，打斷了計畫、遮蔽了期望，或許就不知所措了，失望、沮喪甚至放棄的念頭，隨之而來。

身體狀況所帶給我的「改變」很明確，感恩老天爺與祖師爺賜下的課題與考驗，而且，准許留在當下這個四度空間繼續檢討，我絕不逃避、積極面對、順應改變。道理很簡單，自己的過往生活，是這個改變的「因」，現在則有這般的「果」，非接受不可，將這個「果」再轉變成未來之「因」，禍福猶未可知。身體健康是根本且持續的功課，沒有充分的生命能量與能力，創作？演出？都成泡影。

博：能否跟我們分享您的下一步是什麼？有什麼想先跟大家分享的計畫嗎？

馮：【相聲瓦舍】是持續演出的職業劇團，也就需要持續創作，寫出供大家排練、演出的劇本，既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責任，更是我的興趣。劇本是劇團生存發展的命脈，不可寄託於他人之手，更不可能靠抄襲借用矇混，一個劇團必以劇作為核心，持續創作，才有演出。與其抱怨劇本難尋、授權取得不易，何不立志創作？

同時，我追隨、加入一個以推行傳統中華文化內涵為宗旨的組織，正在製播敦厚、講究品味的影音節目，二〇一七年十月問世。

【相聲瓦舍】創辦人（左起）：馮翊綱、王琄、金尚東、黃士偉、宋少卿（圖/馮翊綱提供）

《影劇六村有鬼》的部分內容，也已經被我延伸發揮，寫成劇本，二〇一八年春天，就會登上【相聲瓦舍】的舞台。目前只是開端，這個奇幻故事系列還有續篇，將以小說與劇本的型態，呈現在讀者、觀眾眼前，請拭目以待。

﹝最需要被閱讀的五本書﹞

《等待果陀》。貝克特以劇本形式寫成的當代哲學經典，深思生命必讀。

《西遊記》。吳承恩蓋世之作，想像力的寶礦，快樂的泉源。

《城南舊事》。林海音的生命之歌，做一個用愛融匯文化的臺灣人。

「亞里斯多德」的任何著作，借鏡典範，學著思考與紀錄思考。

任選一部有規模的紙本「字典」，當閒書隨機翻閱，練習存疑、解惑與求證。

等待果陀、終局

西遊記套書(5冊)：人人文庫系列

城南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