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冊】洗車人家　深夜話事—姜泰宇X林立青X大師兄 對談實況側記

你一定聽過「敷米漿」這個名字。

他是暢銷作家，著有十幾本小說，第一本書就賣超過十萬本，曾入選「誠品書店最愛一百小說」，《榻榻米的夏天》曾被改編為公視電視電影《夏天的向日葵》。

曾被冠上「都會憂鬱男孩」頭銜的青春純愛作家，現在已經是每天「蹲著」的洗車工

後來因為眼睛出了問題，敷米漿停筆了。

洗車人家(獨家限量簽名版)

「江湖」上少了一個作家，卻多了一名洗車工。從「坐著」變「蹲著」，位置變了，看到的世界更不一樣了。

「就這樣慢慢地趴低、趴低，一直到十年了，我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是作家了，我才想著是不是該把這些事情、這些人的故事說出來。當作家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汙穢骯髒以及無奈，但是我走不進去，也沒能走進去。」

然後，我們有了《洗車人家》。

敷米漿本名姜泰宇，我們在他經營的洗車場見到他。他穿著簡單的黑衣黑T恤，和自己的員工互相開玩笑，看得出來，他們感情很好。

和作家林立青、大師兄一起，還有洗車人家最愛的百元熱炒，我們聊起了洗車人家故事。

深夜男子三人組對談，左起：林立青、姜泰宇、本意是喬裝卻不小心變成嘻哈風的大師兄

問起泰宇與立青，有沒有在職場中遇過最印象深刻，或是瘋狂的同事。
「他永遠可以逗你笑，永遠可以說謊，但他的謊言你不會想拆穿，六十幾歲還在工地。你跟他聊完天，就知道自己手上的檳榔就是他的了。」

差點被「謀殺」，姜泰宇說起老張的故事還心有餘悸。

有一天，幾個素未謀面的人來店裡找老張，說是老闆的朋友，姜泰宇在記憶裡不停搜索有沒有這幾個朋友。後來老張出來了，一臉尷尬，帶著「不好意思又興奮」的表情，姜泰宇說這是種他在當作家的時候完全想像不出的形容詞。

「老闆，能不能借我五百塊，朋友來找我，我想帶他們去吃東西。」

姜泰宇沒有戳破他，借了錢，看著這個五十幾歲、喜歡拿著護照到處炫耀自己去過很多地方，也許曾經輝煌過的人的背影。

但平時借錢、愛吹噓也就算了，當年姜泰宇喜歡玩車，所有員工都知道洗他的車絕對不可以上輪胎油，上油會打滑，老張也知道，但有一天他忘了。結果隔天清晨下著小雨，姜泰宇一腳用力踩下油門，車子左右搖動，他在駕駛座似乎看見了人生的跑馬燈……。

還有個行內的朋友，會告訴姜泰宇很多「冷知識」，例如北部的車子如果車牌是999、中南部是5588、5858、1122之類的，就算人家車子橫著躺都沒關係。

這個朋友總是衣冠楚楚，待人溫和有禮。直到有一天，他半夜開車載著姜泰宇，突然就把大燈關掉，把後照鏡收起來，「兄弟，這才是真正的開車。」姜泰宇看著另一個朋友在後座已經睡著，他心裡不禁打起鼓來。開到嘉義文化路四線道，這哥們橫著把車停下來，「兄弟，現在最有靈感了，我給你5分鐘，想像下一本書要寫什麼。」

現在的姜泰宇，已經可以笑著描述差點被老張「殺掉」的往事

瘋狂的事情太多，而林立青遇到的則是每天借錢、像《寄生上流》一般「寄生」在別人身上生活的人。「他永遠可以逗你笑，永遠可以說謊，但他的謊言你不會想拆穿，六十幾歲還在工地。你跟他聊完天，就知道自己手上的檳榔就是他的了。」

就像被生活壓迫到可以壓出油來，林立青說著。但這個人後來離世了，反而讓人有些懷念，那些有他在的歡樂日子。

聊著聊著，聊起了音樂。
「佇坎坷的路騎我兩光摩托車 橫豎我的人生甘哪狗屎
我沒錢沒某沒子甘哪一條命 朋友阿 逗陣來搏」－－茄子蛋　《浪子回頭》

在洗車店，除了技術重要外，音樂也很重要。為什麼？因為洗車時的各種噪音，會惹得人脾氣暴躁。林立青在一旁點點頭，說做工的人在工地也是會聽各種音樂。當下我們便開玩笑地要求三位作家應該把洗車廠、工地、殯儀館的歌單列出來給我們。

姜泰宇說在這行做久了，嗓門都變大了，原本嗓門並不大，但機器一開，就必須扯著嗓子和人說話。現在耳朵也變得不好了。除了要大聲以外，單調的日子過久了，複雜的句子變成一個個字，連起來卻聽不明白了。

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一定要放音樂，不然一定會吵架。「就隨便放，要放很大聲，緩和情緒。佛經、卡農我都放過，但氣氛不好的時候還是要放伍佰。」

「有一陣子茄子蛋很紅，《浪子回頭》就可以連放兩個小時。或者就是抖音的洗腦神曲，員工聽得很快樂。我說你們繼續唱，我要回去了。」姜泰宇像是受不了般地說著。

 
大師兄在殯儀館工作，他的工作環境也需要音樂，因為在殯儀館值夜班太安靜了，需要一些輕緩的音樂調劑。

「我們那邊火葬場也有音樂，也放很大聲。」

火葬場也要緩和情緒？

「那你們都放什麼？」我們疑惑著看著大師兄。

「因為外面會唱啊。」

我們愣了一下，然後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們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沒讀大學的年輕人在想什麼？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其實我們在工地上，幾乎每天就會和他們相處。」

洗車店員工流動率大，10年間已經換了5任店長，員工更是來去近百人，大多是年輕人，更是大家眼裡的「8+9」。

「我們的店長以前也是8+9哦。」姜泰宇說。

林立青解釋，其實「8+9」的定義很模糊，不完全是大家想像的在宮廟的那種，很多是高職、高中沒畢業就去跑去工作的。現在很多人讀到大學，很難理解這種沒有讀到大學學歷的人的生活。

「他們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沒讀大學的年輕人在想什麼？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其實我們在工地上，幾乎每天就會和他們相處。」

姜泰宇年輕的時候也過著差不多的生活。他在桌球店打工，陪主桌打球，就可以賺到一點錢，還會幫人家泊車。「人家教你，有人過去就要把手舉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據說這樣很有殺氣。」

後來姜泰宇去全家打工，夜班時薪高就做夜班，那時候他才知道有正經的打工可以做，爾後乖乖回去唸書。「但有些小朋友真的不知道怎麼去找正經的工作，你一直在這樣的環境裡，能接觸到的資訊其實很少。」

姜泰宇說，其實現在很多洗車場都是用來養小弟的。大哥投資一間店，找資深的人顧店，小朋友平時在裡面洗車賺錢零用錢，大哥有事的時候也有人出來。

「因為台灣待遇太差了，在工地粗工一天950塊。很多年輕人做一做就跑掉，當時很多人去國外做詐欺。做完詐欺，又跑去賣『氣球』」。

林立青看我們有點懵，「就是賣笑氣啦！」大家才恍然大悟。

「我有個同學，他們說是『做氣體』，把氣體裝在鋼瓶裡。別人開Party就送過去，關上門窗，一邊吃飯一邊就在那邊笑，都不知道在開心什麼。」姜泰宇分享。

「我知道一個人，白天送花籃，晚上送笑氣。」大師兄冷不丁的分享，又不經意間戳中大家的笑點。

雖然好笑，但這就是「8+9」的生活。或者他們不被人理解，但姜泰宇就接納了很多這樣的年輕人，這些孩子需要一份工作、一個容身之處、一點指引時，這個洗車場可以至少可以接住一些人。

姜泰宇與洗車人家的夥伴。 「我們的店長以前也是8+9哦。」，姜泰宇說，「而且，他過年跟我借麥當勞甜心卡，到現在還沒還我錢。」

即使如此，在漫長的洗車場生活中，姜泰宇還是有所遺憾

姜泰宇曾有一個「8+9」員工，做的不錯，但有陣子常遲到，姜泰宇就提醒他，可這個員工什麼也沒講。

沒隔多久，這個員工就提出要離職。那時候的姜泰宇做事情喜歡照規矩來，他對這個年輕人說，你這樣沒過試用期就走，其實對你自己很不好，而且你要離職，要給公司法定交接的時間。這年輕人一臉掙扎。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就不會這麼做了。現在的我會說，好啊，你有事現在就可以走了，接下來的我來負責就好，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就跟我說。」看著姜泰宇帶點遺憾的表情說著。

原來，這個年輕人的爸爸在工地工作，出了意外，但簽了合同必須做完。所以他白天在洗車場工作，晚上就要去工地幫爸爸做。不過這個年輕人沒說，默默承擔了一切。

離開以後，這個年輕人還會買飲料回來，會跟姜泰宇說謝謝。因為年輕人還在工作時，那時候姜泰宇看到他很累，就跟他說，中午你可以在旁邊睡一下，晚點再上工。這個年輕人一直記著這些細枝末節的好。

姜泰宇對員工好，他希望自己可以改變這個產業苛刻員工的陋習，認為這樣才能留住人。

在同個行業內，他給的試用期薪水就比別人高，過了試用期再調漲，做得好，會找員工談，給出他們認為自己應得的薪水。

「我現在的店長說自己的薪水比那些坐辦公室的都好。我說這樣才對，薪水低丟臉的不是你，丟臉的是我。」他滿臉驕傲的說。

除此之外，姜泰宇還很愛放假。「其他洗車店沒有在放周休二日的，但我覺得一定要放，端午節、中秋節都給他放。給員工一個舒服的環境，他們做事才會更認真。」

每當拉開洗車場鐵門的那一刻，洗車人家就正式營業。他們服務過車上全是嘔吐物的名貴豪車、熱愛客訴的公務人員，或是長得像鄰居阿伯卻身家上億的傳產公司大老闆。

姜泰宇努力想當個不同於以往的好老闆，雖然因此收掉了一間店，但他卻看到以往沒看過的風景

姜泰宇當兵的時候，人家問不能蹲的舉手，他一定會舉手，因為腿腳受過傷。但是現在洗車的時候，一蹲就是一整天。以前他連燈泡也不敢換，覺得會被電到，現在啊，什麼都敢做。一天可以工作超過14個小時，一個人洗13台車，腰都直不起來，還一直洗。

「以前我覺得自己做不到，但現在做得到。我一直很想跟人家說，做這份工作，希望別人怎麼看我們，只要我們做到，人家看我們就會不一定。我做得到，我還可以賺到錢，可以讓客人信任。」

這就像姜泰宇在《洗車人家》中寫的那樣：

「沒有事情可以難倒我們的。因為我們是洗車工。」

談話途中，隨手指著洗車場的某個角落，姜泰宇就可以說出一個故事。對於他而言，這座洗車場的一磚一瓦都是他這段人生最好的見證。

林立青認為，這不僅是一本洗車人家的書，更是一本職場之書。因為表面上寫的是洗車場的故事，實際上會告訴你在職場、在人生中，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所以面對的是車，也是人，更是一條摸索、前進、跌倒、再爬起來的人生。

而對於大師兄來說，看著書裡的那些故事，他很感慨，因為他就是從一個基層工人一路爬上來的。他以前很喜歡和人家聊天聽人家講故事，「人家在那邊燒，我就在那邊聽故事，很多故事都和姜泰宇書裡的故事類似。」

「很多『8+9』後來是無法回頭的，看你的故事，想我自己的故事，會很感動，會有很多想法。」大師兄說。

我看著他們三個人，都穿著一身黑，講著洗車場、工地、殯儀館的百態人間。有歡樂、有悲傷、有無奈，但哀而不傷，就像姜泰宇那句擲地有聲的話：「什麼事情，就是做了才知道。」

【對談人介紹】
姜泰宇（敷米漿）

【延伸書單】

你好，我是接體員

比句點更悲傷

做工的人

如此人生

洗車人家 (電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