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朱亞君
收到姜泰宇書稿,看到首頁他引了電影《無間道》裡的句子,我就笑了。很想跟他說:我我我,我也是。
那台詞是:如果那人很不專心的做著自己的事,而他又望著你,一定是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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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版業工作了那麼久的時間,常在受訪的時候被問起:你是怎麼找到這些作者的?
我沒去找。就像是坐在露天的街角咖啡館,編輯不專心的做著手上的事,然後望著每個途經的人,他們爭執、他們接吻、他們在賣玉蘭花手工餅乾,他們額上的汗水、眼裡的怒光,未乾的淚痕,或是向著紅燈時每一部停下的車,突兀又敬慎95度的深深鞠躬。還有那個23歲為我服務交通事故,撞壞了警車大燈,依然自若安慰我的小女警。
近三年有機會演講,我常會用林立青《做工的人》裡一張照片(攝影師賴小路,經當事人同意拍攝),歷經滄桑且黝黑的臉,在安全帽簷下被曬到通紅的耳朵,虎口是未乾的水泥,指間是洗不淨的汙漬;在工地大量的體力活下還穿著羽絨衣,想必是寒流,衣角皆破損了;便當的橡皮筋套在手指,沒有桌子,趕快吃完休息比較重要。一張照片說了多少故事。
攝影/賴小路,出自林立青《做工的人》
如果我們願意在他們的臉上停留。
最初是看林立青在臉書寫工地「八嘎囧」,這群高中高職剛(或沒)畢業的孩子,有事參加宮廟出陣頭,沒事到工地打工,用幾個月的薪水買「CUXI」或是「RS ZERO」,然後花兩萬去改車,一萬貼名字貼紙,再加一些紫綠金各色配件。唱歌把妹、騎車吃燒烤,醉了躺路邊。他們自有獨特的生活邏輯,甚至他們本身就是在地文化。
當然他也寫「手槍店」,不是寫販賣黑槍店員的辛勞與無奈,寫的是半套性服務的專門店,與那些在店裡工作的女孩。還有為了加班搶工、或是抵禦長期勞動一身病痛而習慣性吸毒的工人。
甚麼是「文化」,靈魂的發展就是文化。不在廟堂之上,有人的地方,一群人的存在方式就是文化。
我看到的是「活著」的痕跡。
那讓我們一步一步的去探索。出版的目的,當然其一是彰顯藝術上的「美」;但還有一部分,我們必須保留且記錄這些「活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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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來提案,我要的不是作者的粉絲數、按讚數、瀏覽數,甚至我不需要知道作者有沒有名氣,我希望編輯告訴我的是,他的文章給你有多少觸動?
於是我們有了萬華協助遊民的社工李佳庭《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她說艋舺公園多溫柔,春天有九重葛、夏天是阿勃勒,遊民在此、身障者在此,老的少的,有錢沒錢,還有啊,有家的、沒家的,統統包容的地方,才是溫柔的地方。而這個未滿30歲的年輕社工,用五年的青春時光,在街頭陪伴無家者,去掉所有標籤的寫下自己的心熱滾燙。
接下來是姜雯的《奴工島》,這是一本天天在此地上演,高喊人權之下,以人為奴的體制,和不把人當人看、荒謬的血汗奴隸觀察筆記。姜雯曾在歐洲讀書,感受白種人的異樣眼光;做為陸生,她在台灣的處境同樣尷尬。而她關心的卻是比底層更底層的東南亞移工。「我們心懷想望,體制卻殺人如麻」,作為一個出版人,我覺得我們有責任要出版這本書。
然後同事在PTT媽佛版上撞到了自稱「願我一生都肥宅,不帶遺憾進棺材」的大師兄。PTT循帳號根本找不到本尊,他隱匿得像鬼一樣。最後,同事把PTT整個翻了過來,終於在麻將版上,找到大師兄找牌咖所留下的手機號碼。
( 這故事揭示我們:人就是不能有欲望,一有欲望就有弱點。)
當過運鈔車司機和照服員,現在是殯儀館的接體人員。在第一線接大體,看盡各種不自然的死亡,他說死亡有甚麼可怕,再慘也不過是支離破碎,但活著的那種聲嘶力竭,比死亡更刀割。大師兄從沒想過寫作,他初始只不過還原現場,與樂曰慈,拔苦曰悲,還有一種情懷叫作「憫」,在死亡的面前,教會我們謙卑。
當然,我們還做過菜販、獄卒與警察。不是獵奇,不是窺伺,那是一個雷達,頻率對了,腦門的警示燈就會亮起。
看到敷米漿(姜泰宇)在台北文學獎年金題目「洗車人家」的企劃書時,大概就是這個狀態。這個題材太特別,如同姜泰宇自己說的:「別人是做工的,寫了幾篇文章,然後變成作家;我是一個作家,走著走著,變成了洗車工。」這種身分的轉換與衝突,在很多行業也許都會發生,但未必有姜泰宇那樣敏銳的文字表達能力。而這些民間基層的工作,書中敘述到洗車場的中輟生、更生人、邊緣人、未成年的小爸爸,生活的悲歌,永遠只在發生社會新聞,才會有人關心,但更深一層的結構,這些洗車師傅的樣貌,始終是隱密的角落。
這是多麼珍貴的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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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看過一個小故事,哲學巨擘維根斯坦拒絕了鋼鐵鉅子父親所遺留下的龐大遺產,跑去偏鄉當小學老師。有人問他為什麼?他說你看那窗外,那些人彎著腰駝著背,面目扭曲,搖搖晃晃的走著,坐在屋子裡的你很驚訝,忍不住要問:他們為甚麼不好好走路呢?
那是因為啊,外面颳風下雨,而我們坐在屋裡。維根斯坦說。
有時我不禁問自己,文字究竟能乘載多少生命的重量?
有時候好薄弱。但有時候,編輯能像一個社會的臥底者,密蒐出人間百態,帶你走出屋宇,走到颳風下雨的室外,和他們一起迎風彎腰,踉踉蹌蹌。和蹲著的那一群人一起蹲著,再低一點,去仰望那個遙不可及的天空。
不能身受,但求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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