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達利
史蒂芬‧金有一篇無涉任何超自然物事的小說,叫做〈the Body〉,收錄在《四季奇譚》這本小說集裡頭(〈the Body〉後來被改拍為電影《Stand by Me》,台譯為《站在我這邊》)。小說中的主角戈弟與一個被大家認為是不良少年的朋友柯里,有過如此一段對話:戈弟問柯里道,像你這麼聰明的人,為什麼不上升學班呢?柯里回答,自己並不是不想重新開始,而是「有人會拖你下水。」戈弟跟著追問,「是誰?」柯里回答:「戈弟,拖你下水的就是你的朋友……他們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緊緊抓住你的腿,你救不了他們,只能跟他們一起沉淪下去。」約翰‧勒卡雷也在作品《摯友》中描述了這種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感情:故事裡的泰迪屢屢被自己熱衷革命的朋友沙夏拖進打算改造世界的理想當中,將自己的人生搞得支離破碎,無限狼狽;雖然泰迪在故事中如此自白:「好吧,沙夏是我的朋友。我不見得喜歡這朋友,但畢竟是朋友,忠實的朋友,而且是老朋友,需要我保護的朋友。……一個偏巧對混亂上癮,對任何型式的既有秩序都會瘋狂發動一人戰爭的朋友。……祝他好運。但他別想把我拖下水。」但當沙夏有求於他、視他為一生中最重要的友人時,泰迪畢竟說不出一個「不」字。
相同的友情羈絆,在錢德勒的精采作品《漫長的告別》裡也會讀到。
故事的開始,主角私家偵探馬羅在一家夜總會外頭「撿」到被妻子拋下的醉鬼藍諾士,幫了他一把;過了不久,兩人成了朋友,沒事就到酒吧去聊聊、喝幾杯酒。有天夜裡,藍諾士找上馬羅,請他載自己到機場去;馬羅從機場返家後,警察找上門來,說藍諾士的妻子被殺身亡,而藍諾士是最大的嫌犯。馬羅沒有說出自己協助藍諾士,於是在警局遭到刑求,離開拘留所後,馬羅原來打算繼續自己的偵探業務,卻發現藍諾士案的內幕並不單純……
閱讀《漫長的告別》有好幾種不同的享受:一是錢德勒透過馬羅之眼觀察到的世界,那是四、五○年代的洛杉磯及好萊塢,外表光鮮亮麗、充滿名流富豪,內裡卻填塞著種種不堪的劣性與骯髒;二是馬羅充滿機智的譏誚說話方式,這傢伙罵人不帶髒字兒,兼具俏皮與陰損,讀著讀著經常讓人噗嗤一笑;再者是整個故事初讀覺得沒什麼章法,好像一個事件已經結束、下一個案件正在調查,到最後卻發現許多線索能夠這裡一絲那裡一縷地拼湊纏繞起來,非常過癮。
而最重要的,自然是馬羅與藍諾士的友誼。
對於兩個角色的交往過程,錢德勒寫得淡然,馬羅自己也不甚明白,但當藍諾士有求於他或者被指控犯罪,馬羅對這個朋友的在乎程度就自然地顯現出來。或許我們也有這樣的朋友:不是一起經歷過什麼生死與共的轟轟烈烈,平時也不見得天天聯絡,但是對方有某種特質不自覺地讓我們欣賞喜歡,所以當面臨某種情境時,我們與朋友之間的那條無形的鏈結便會顯出它的韌性,讓我們近乎非理性地做出決定。
我們透過敘述者馬羅的眼睛經歷整個事件,馬羅幾乎不提自己的內心感受,但我們卻能從他聰明的譏諷與反應裡窺得一些關於堅持、信賴、友情與孤獨的蜘絲馬跡。幾具屍體、幾個醉鬼、幾段黯然的感情與不能當成模範的婚姻關係,幾宗謀殺。當一切終於真相大白,令人黯然傷感的結局浮出水面時,馬羅仍然直挺挺地站著,我們卻不得不掩卷嘆息。
世道很濁,人性很髒。半個世紀前的洛城大街如此,半個世紀後我們生活的社會依然這樣。雖然嘴上不講,但馬羅其實堅持著某種信念,獨自在這樣的世局當中踽踽而行;他揭示了一種陰暗的事實,卻仍然扛著沒說出口的希望。
縱使他沒有料到,這回的告別,其實如此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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