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在不同年份發行的唱片叫「專輯」,多年之後將叫好的舊歌編選入一張唱片則是「精選」。只要一張精選入手,歌迷就可以一網打盡代表作,不必再去搜集散置各年代的老專輯,好方便。
然而,任何方便都建立在犧牲上頭:每張專輯各有背後的小故事與發想,過氣老土卻具有當年時代感的封面設計與文案,藏有巧思的曲目排列組合。精選一出現,各張專輯的小歷史就要湮滅。
小說家在不同年分出版的小說集,類同專輯;多年後代表作結集,好比精選。李昂在1999年出版《禁色的暗夜──李昂情色小說集》就是她吒叱文壇數十年的情色「精選」。在自序〈走過情色時光〉中,李強調,對她本人和台灣社會而言,情色小說已經過了。集子收了三篇同性戀小說,〈禁色的愛〉、〈回顧〉、〈莫春〉,以及中篇小說《暗夜》。《暗夜》曾名噪一時,由李的老友但漢章拍攝為同名電影。英年早逝的但漢章也拍攝過張愛玲的《怨女》,是資深影評人但唐謨的遠親。(一個屬「漢」字輩,一個「唐」字輩。)
自序中,小說家回顧她和1990年代「同志書寫熱潮」(小說家用詞)的關係。一方面,她比這個熱潮早:她從17歲開始就寫「女同性戀」了;《禁色的暗夜》中最晚發表的「禁」(1989)寫在「同志論述」引爆之前。另一方面,她也比熱潮晚:她決意不要趕搭同志書寫的便車,所以等了十年,直到「同志書寫已經退燒」,她才決定將同性戀主題的小說結集發表。
她的考量有道理。本來,關心同性戀課題和同性戀文學的讀者不能只耽看1990年代的文本而已,而也該留意1990年代之前/之後/之外的同性戀多元傳統和多元發展。如果將李昂的作品輕易「納入」「後起的同志書寫」,就小看了她身為「情欲文學先驅之一」的努力,也窄化了我們對於同性戀文學多元源頭的認知:早年我們除了有白先勇,還有郭良蕙,還有王禎和,還有李昂(後面這三家的作品,看起來並沒有被《台北人》和《孽子》影響),還有……
《禁色的暗夜》的讀者──尤其在讀了作者自序之後──可能誤以為李昂在寫作生涯中一直「有意識地」關注同性戀課題。然而,埋藏歷史各處的「專輯」卻顯示:李昂早期雜食,對多種議題都有興趣,包括同性戀,但她並沒有特別用力經營同性戀小說。
主要描寫一男一女婚前性關係的〈莫春〉就是個有趣的例子。按照《禁色的暗夜》標示,〈莫春〉來自1984年洪範出版的《她們的眼淚》。這張「專輯」以愛情和性欲之名探究「人生」、「人性」和「現代主義」,並不像《禁色的暗夜》一樣重炮專攻情色,更沒提及女同性戀。
《禁色的暗夜》釋出的訊息甚至「誤導」讀者:除了《她們的眼淚》,〈莫春〉其實也收錄在更早也更具知名度的小說集:1977年大漢出版社的《人間世》(封底寫了英文書名:「This Is the World」)。《人》收錄二個系列的小說,一是「人間世」(寫性,含〈莫春〉),另一是「鹿城故事」(寫鹿港)。《人間世》並沒有收錄李昂的序跋,只附了編輯所寫的〈關於本書與作者〉,李昂談鹿港的文章(並未提及情欲),以及陳映湘的〈初論李昂──寫在《人間世》書後〉。〈關於本書與作者〉指出,「人間世」小說系列在國內各界引起軒然大波,李昂被斥為「成人小說作家」,但李已出國留學而無答辯。《人間世》也沒有收錄李的任何意見,跟李主動而且熱切提供詮釋的《禁色的暗夜》截然不同。
1977年出版的《人間世》書影(圖/紀大偉)
小說〈人間世〉陳述大學女生跟學長發生性關係(並未懷孕)因而被迫離開大學的事件;1975年刊行的〈莫春〉中,女主角除了愛跟未婚男主角上床,還眷戀她跟女性密友的靈肉關係,並且在「私趴/轟趴」勾引一個傳有男同性戀緋聞的少男:她想要把少男「矯正」為正常男人,要他撫吻她乳房,結果他硬是硬不起來。(眉批:求仁得仁。)
《人間世》將「人間世」系列小說(含〈莫春〉)包裝為衝撞社會道德禁忌的性愛小說,根本沒有提及小說中的女男同性戀支線。陳映湘文〈初論李昂〉沒有褒奬李,反而痛斥「人間世」系列的角色沈迷男女的性(沒提到同性戀),蒼白虛無,「不忍卒睹」。老實說我讀了《人間世》之後,發現這小說集缺乏李的抗辯反而把李訓了一頓,我不禁懷疑這本小說集未經李本人同意就出版。但我轉念一想,或許《人間世》採取明貶實褒的策略,才能在1977年的保守氛圍面世──如果不邊罵邊賣,可能就不准賣了。
《禁色的暗夜》不提及《人間世》,可能因為李忘了《人間世》,也可能不想再提。「精選」和「專輯」各有盤算,各自操弄讀者的目光往不同方向窺望。
紀大偉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台灣QUEER論述讀本》、《酷兒狂歡節:台灣QUEER文學讀本》,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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