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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古典音樂烤焦了

【週一|古典樂考焦了】焦元溥:天下文章一大抄,只要你不被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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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專欄
 
去年參加朋友婚禮,現場有室內樂團助興:想當然,都是演奏和愛情或婚禮相關的音樂。可聽著聽著,有一曲讓我不得不起身向前。

「你們為何會選擇哈察督量(Aram Khachaturian)芭蕾舞劇《斯巴達庫斯》(Spartacus)中的雙人舞來改編呀?這個點子實在很特別耶!」(難不成樂團認為這段婚姻會和《斯巴達庫斯》一樣慘烈?)

《斯巴達庫斯》中盪氣迴腸的雙人舞



「???」

「你們剛剛演奏的,難道不是哈察督量的《斯巴達庫斯》嗎?」

「《斯巴達庫斯》?!你說剛剛那首?那是陶喆的〈今天妳要嫁給我〉呀!」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就開頭樂句而言,這兩首作品雖然旋律略有不同,和弦編排卻幾乎相同。這中間的關係是巧合?是引用?是「參考」?是「轉化」?或是「改編」?

讓我們先來回顧歷史。論及「參考」,韓德爾和巴哈都曾多次「借用」昔日義大利作曲家的旋律於自己創作之中,而且用得理直氣壯。韓德爾甚至說了句經典名言:「這些笨蛋既然不知該如何處理旋律,那麼我來幫他們處理有什麼不對呢?」言下之意就是他喜愛這些旋律,但所在作品本身卻不出色,根本白白糟蹋,他也只好善心挽救——如此心情其實很能理解,就像一首好歌若被程度不佳的歌手唱壞,我們也會期待能有傑出歌手翻唱,彰顯作品應有的價值。

韓德爾和巴哈只是引用,有沒有人真的明目張膽照抄呢?音樂史上還真有這樣的抄襲,而最有名的例子,竟然是最不可能抄襲的莫札特!只不過可以原諒的,是莫札特是自己抄襲自己。莫札特非常討厭長笛,曾說長笛是他無法忍受的樂器,要不是為了錢,他才不會寫作。莫札特的《第一號長笛協奏曲》,就是為業餘且富有的外科醫生迪強(Ferdinand Dejean)所寫。很難想像莫札特雖然討厭長笛,卻為這個樂器寫下美得驚人的旋律。只可惜,這樣的寫作經驗,並沒有改變莫札特對長笛的厭惡。當迪強再次出資請莫札特寫作一首長笛協奏曲時,這位下筆如神的天才居然把之前所作的《C大調雙簧管協奏曲》移成D大調,略為改寫交差了事。只是偷懶的作曲家並不知道,自己作品可比他想像中要受歡迎,迪強已先得知《雙簧管協奏曲》。山寨被抓包,莫札特也只能拿到部分酬金。

莫札特《雙簧管協奏曲》第三樂章


莫札特《第二號長笛協奏曲》第三樂章(真的是改來騙錢的……)


如果是「轉化」,就「道義」而言,作曲者應該讓聽眾知道,自己作品是由何處轉化得來。有些例子因為太出名,作曲家其實不用多說。比方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第一樂章三短一長的第一主題向來被稱為「命運叩門」,布拉姆斯《第三號鋼琴奏鳴曲》就用了如此節奏貫串全曲,代表揮之不去的宿命陰影。而拉赫曼尼諾夫的歌曲《命運》更連旋律一起引用,以各式各樣的轉調表現命運之不可捉摸,讓人聞之色變。

拉赫曼尼諾夫的歌曲《命運》,以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三短一長的第一主題為動機開展


不只古典曲目如此,流行歌曲亦然。60至70年代,在那音樂創作者多有古典音樂功力的日子,許多流行金曲皆是自古典作品轉化而來,而作曲者留下線索也讓聽眾按圖索驥。比方說Procol Harum發表於1967年的經典名曲〈A whiter shade of pale〉,就是受巴哈《G弦之歌》與清唱劇著名聖詠曲《醒來!那聲音呼喚我們》(Wachet auf, ruft uns die Stimme)啟發後所得的創作。

來聽〈A whiter shade of pale〉


再來聽聽巴哈《G弦之歌》


還有聖詠曲《醒來!那聲音呼喚我們》


值得注意的,是〈A whiter shade of pale〉並非直接引用或改編巴哈,而是巧妙地從和聲與旋律轉化出新曲(這和周杰倫新專輯中的〈琴傷〉,直接引用柴可夫斯基《四季》中〈船歌〉不同)。而其編曲則始終讓聽眾清楚知道,巴哈這二曲是其靈感來源。

周杰倫〈琴傷〉


柴可夫斯基《四季》之〈船歌〉


如此作法,也出現在Barry Manilow的〈Could It Be Magic〉。這首曲子原始編曲一開始是鋼琴獨奏,而這獨奏其實是蕭邦《二十四首前奏曲》中第二十首C小調前奏曲。

2005年蕭邦大賽冠軍Rafal Blechacz演奏蕭邦《二十四首前奏曲》中第二十首C小調前奏曲


此曲僅13小節,宛如一首聖詠或送葬進行曲,是蕭邦《前奏曲》篇幅最短的一曲。由於篇幅短但結構完整,拉赫曼尼諾夫將此曲作為主題,寫成共二十二段變奏的《蕭邦主題變奏曲》(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Chopin,Op.22),而布梭尼也以此曲為主題寫下《蕭邦c小調前奏曲之變奏與賦格》(Variations and Fugue on a Prelude in C minor by Chopin),兩曲都是技巧艱深之作。但到了1975年的〈Could It Be Magic〉,整首歌和聲其實皆自這首前奏曲轉化而出,結尾又回到蕭邦原作,彷彿「回到未來」時空錯置。

Barry Manilow的〈Could It Be Magic〉


此曲演唱者眾,包括「接招」合唱團(Take That)都曾翻唱,成為跨世代的熱門金曲。「接招」現場表演時,也在演唱前先奏蕭邦原曲,讓這首前奏曲成了名符其實的前奏。

「接招」合唱團的現場演唱版


如此手法更進一步,就是引用轉化於無形。蘋果電腦賈伯斯常引的畢卡索(Picasso)名言:「好的藝術家懂得抄(copy),偉大的藝術家則會偷(steal)。」就是這個道理。就以蕭邦為例,若我們把他《革命》練習曲最後一頁和貝多芬《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最後一頁一比(第150小節起),就可發現二者驚人地相似(甚至也都是c小調)。但若非對譜比較,純就聽感效果,實難發現兩者的相像。

蕭邦革命練習曲譜例
蕭邦《革命》練習曲

貝多芬《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
貝多芬《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


鋼琴大師Evgeny Kissin演奏蕭邦《革命》練習曲,請注意(2’11”)之後的樂段…


這是鋼琴巨匠Sviatoslav Richter演奏貝多芬《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7’41”)之後的樂段,你是否感覺到和蕭邦的相似?(但那個選舉速報是什麼鬼@@)




這也是畢卡索的意思:能有本事抄,自有些許才華,但既然是「抄」,旁人還是可以看出原作是誰。但東西若被「偷」了過去,大家就只能看到誰是現主,再也認不出原擁有者。蕭邦《革命》練習曲,那段寫作織體雖和貝多芬神似,卻有截然相異的和聲設計和音響效果,讓人根本無法想到貝多芬。

事實上,蕭邦向貝多芬「偷」的,遠遠不只此處。他《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開頭,也可連結到貝多芬《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的開頭,而蕭邦在此曲把送葬進行曲寫入奏鳴曲的手法,也有貝多芬《第十二號鋼琴奏鳴曲》作前例。但貝多芬不是蕭邦偷最多的人,巴哈才是。蕭邦作品十之一的C 大調練習曲,根本是巴哈《十二平均律》第一冊第一首前奏曲的改寫,只是和《革命》練習曲一般,如果不特別點出,根本難以察覺。

巴哈《十二平均律》第一冊第一首前奏曲


蕭邦C 大調練習曲,作品十之一


可見,蕭邦不認為借用別人智慧是該避諱的事。他「偷」了別人點子後,透過創新再造,寫成同樣原創性的精采傑作。但「偷人者人恆偷之」,蕭邦能偷巴哈和貝多芬,別人也可以來偷蕭邦。華格納偷了蕭邦的和聲運用,德布西則偷了蕭邦的鋼琴語法,柴可夫斯基偷了蕭邦的和聲編排,甚至連布拉姆斯也偷了蕭邦的樂句織體與和聲解決。論偷,華格納的功夫大概前無古人。前輩偷完還不夠,當代作曲家也無一倖免。李斯特雖然最後成為華格納的岳父,實際上只比華格納大二歲。有次兩人一同欣賞華格納某部作品演出,當一特別的和弦出現,華格納不得不良心發現,轉頭向李斯特「告解」:「爸爸,那是您的和弦呀!」

李斯特雖然不高興,但也莫可奈何。先寫出那個奇妙和弦又有什麼用?華格納「偷」去之後,把那個和弦運用地巧妙無比,更整合成自己的音樂語彙。而這位時時偷、處處偷的作曲家,卻是也十九世紀中期之後,讓音樂史天翻地覆,最具革命性的大師。

美國作曲家諾姆(Ned Rorem)說,「天才的定義在於他有沒有偷的能力」。至少在藝術世界,這句話絕對正確。


聽見蕭邦(附 CD)
聽見蕭邦(附 CD)

焦元溥

不務正業但也不誤正業的國際關係碩士,現為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著有《遊藝黑白》《聽見蕭邦》《樂來樂想》等八本專書。你可在《典藏投資》、《南方周末報》、聯晚「樂聞樂思」和中時「唱遊課」讀到他的文章,以及在台中古典音樂台FM97.7和Taipei Bravo FM91.3都會生活台「焦點音樂」、「遊藝黑白」、「NSO Live雲端音樂廳」三個節目聽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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