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蕭如君)
之所以下筆寫《幻之港》,何敬堯說,最一開始,其實是為了父親。
「我爸是個工作狂,他總是壓縮自己,一大半撥給工作,剩下的部分,都拿來照顧我媽。」父母鶼鰈情深雖是好事,然從小看著父親為了照顧體弱的母親,對自己幾乎不留餘地,何敬堯很不忍心。無從置喙的他只能想著,該怎麼為父親插入一些娛樂,讓他得以喘息。「我發現爸爸特別喜歡看歷史類的連續劇,他從小是聽廖添丁長大的。」看著少有笑容的父親,竟能因這些民間傳奇而開心。熱愛寫作的何敬堯於是決定,自己也要寫出能讓父親沉浸其中的歷史故事。
那該是父子一脈相承的喜好。最初「想為父親做點什麼」的心意,領著何敬堯步入史之殿堂,卻就此一頭栽入,再也無法自拔。基於自身對民俗與野史的興趣,何敬堯擱下正史,盡往遺落在邊邊角角的記錄鑽,撿拾因不受主流青睞而堆在一旁鄉野巷談──那些地圖上早被塗蓋的地名、那些隱在周遭、傳說中的妖怪鬼魅,在他眼中,都像是引他找到神祕寶藏的線索,是閃閃發亮的蛛絲馬跡。
如是他去到了文獻裡的「塗角窟」,一座位於台中、百年前曇花一現的幻之港;一處真真切切、屬於台灣的亞特蘭提斯。
「我家住在大度山山腰上,以前我完全不知道,這裡原來是過去大肚王國的最西邊,後來被鄭成功滅了村。」地方史料中埋藏著無盡的線頭,有些卻只小小一截,甚或一扯就斷,虧得何敬堯不屈不撓地挖掘翻找,仔細拼湊,再於其上馳騁想像,摹畫出百年前庶民日常生活情狀,寫就兼具歷史、神怪、妖異、奇幻與推理的五部短篇小說。於他而言是一次新鮮的實驗,稱之為「輕歷史書寫」。
「就像科幻小說有『硬科幻』和『輕科幻』,前者有大量的實際科學理論與知識,後者則是以科學為背景舞台,實際著重的是角色間的互動與劇情。」例如同樣講人類上太空,硬科幻會將太空船的構造、推進方式盡量交代清楚,輕科幻則可能多陳述太空船裡所發生的人際狀況。當今科幻小說,多走輕科幻的路數,較有張力,也更好入口。「同樣的,我覺得歷史小說也可以分成硬歷史和輕歷史。」硬歷史強調國族、時代與族群的堆疊承接,輕歷史則取一人或一事為斷片,再由此延伸發展。「台灣的硬歷史相當豐富,輕歷史卻一直很欠缺。」何敬堯以日韓為例,過去日韓一度流行貫串百年、幅員遼闊的大河劇、時代劇;如今廣受觀眾愛好的,已轉為由單一角色或地域擔綱要項的內容,《仁醫》《篤姬》《花子與安妮》《成均館緋聞》……這些戲劇用著輕盈、趣味的手法,將沉重厚實的史料「羽量化」,輕鬆滲入生活,令閱聽者毫無負擔地吸收一國一地、一世一族的成長歷程;且因其中角色情節的感官經驗、心理狀態,與當今你我皆有吻合,觀之格外有所共鳴,甚或投射。「我們在看《世間情》,他們在看明治時代、昭和時代,甚至更早的室町時代、平安時代。」箇中突顯出的差異,不無荒謬意味。
(攝影/蕭如君)
「我只是在想,台灣的歷史小說,是不是也可以像輕科幻那樣,可以更靈巧、更豐富,加入更多非歷史的元素,變得更不一樣。」何敬堯坦承,最初下筆《幻之港》時,他原本設定除了要在歷史中加入奇幻、神怪、科幻、推理,還要寫滿台灣上下四百年。然過大的野心將他困得動彈不得,差點就要放棄。當他想起寫作的初始──那些令他著迷的古地名,那座他童年日日玩樂的廟宇,大殿裡所有的木頭,都曾在那處如今淹入海中、不復史載的海港,留下搬運的痕跡。他的祖輩,他的家族,與擴散出去的蛛網人際,有多少人曾經依附著這座海港?他們在海上、在港邊,發生過哪些事?如今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它?他始終難忘初初撫上「塗角窟」這三個字的悸動,新的念頭遂由此而生。「我很想讓大家知道,我家附近有個這麼酷的地方;如果可以,我想讓更多人記得,台灣有個如此神奇的所在。」此後一路順暢無阻,有如神助,終至抵達終點。
說是終點,或許也不正確。「我從小在傳統宗教的氛圍裡長大,跟著家人拜神祭祖,大人們都很虔誠。我常在想,平常生活裡的信仰、宗教和相互關聯的民間傳說,到底有什麼意義?」這個疑惑,何敬堯竟在《幻之港》的最後得到了解答。「寫完這本小說,我才了解,這些世代的流傳,都是為了讓人繼續努力地活下去。」這不僅是他個人得到的最大體悟和收穫,也讓他明白活著的價值──是為了自己的未來,與自己的親人。
「就像書裡的角色為了尋找自己的故事顛簸奔波,我感覺到有個更龐大的故事,在遠方等著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想去找它。」是以,這位年輕的,總被妖魅玄怪迷得神魂顛倒的寫作者,在幻之港短暫停泊後,將要航向更遠、更幽暗,卻更繽紛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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