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沉默之島》出版二十年了。動筆之際,正逢蘇偉貞創作邁入第二個十年,處於建立風格與開創題材的焦慮階段。過去,寫作於她時而只是出於一種衝動,心中一個故事閃現,便想化為文字;然而《沉默之島》不同,當時她「很自覺地在寫作」,知悉自己要寫什麼,也花了漫長的時間等待,等待情節自然浮現。
後來她跟《聯合報》告假,留職停薪,入住友人在三芝山裡的一幢空屋,像個專業作家似的,每天固定幾點鐘起床,中午開車出去吃個飯,或者一天皆未進食,只喝水,晚間才外出用餐,如此規律地過了個把月。
這小說前後寫了一年。期間她也去了幾趟香港,滯留更狹小隱蔽的離島,有時一待三週,「就想把自己抽離,有一個很獨立的封閉的空間,可以來寫作。」構思過程中,蘇偉貞有感島的取樣太少,僅台灣和香港,後來應邀參加「新加坡國際作家週」,有機會在那裡停留一週,竟很快地對這陌生的熱帶島國形成某種意見。而此空間,便被順勢納入她的島嶼星圖,與台灣、香港遙相輝映。
《沉默之島》直截地觸碰性愛,追索情慾與地方的連結,蘇偉貞說,「當時要寫這個題材,覺得很政治不正確。」回顧台灣文壇情慾書寫的系譜,自一九六○年代以降,先有郭良蕙因描寫性愛與婚外情而被禁的《心鎖》,一九八○年代則有李昂《殺夫》、廖輝英《不歸路》二書鬧得沸沸揚揚,繼而一九九○年代又有陳雪的短篇〈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那是更擴大的情慾,交雜著混亂的身分。
「說實在話,當時情慾書寫是門顯學,一點都不新鮮了,我那時候還要寫一個情慾的小說,真的是自找麻煩,而且大家都寫了,你還要寫幹麼?」言及此,蘇偉貞語調一轉,頗有幾分欣悅地說,日前她看了《一代宗師》,終於為其行徑找到一個適切的說法。片中,宮寶森與葉問比武,當日為宮寶森最後一戰,遂提議:「咱們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對蘇偉貞而言,寫作《沉默之島》之意圖,恰是演繹一個想法──「性」究竟可以到什麼程度?所謂的情慾可以變成什麼樣子?
小說主人翁晨勉年屆三十,猶是處女之身,而後才在性的國度裡不斷探勘。她的母親因殺害丈夫入獄,現實於她而言太殘忍,遂創造出另一晨勉,代替她在一恬靜、和平、正常的家庭中成長,且以最本能的姿態生存著,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兩組人物形成一種對位關係,仿若幻影似的,須將之疊合在一起,方能看得分明。蘇偉貞欲藉此傳達一種雌雄同體的概念,兩者不斷輪迴、置換,「可是我並不會用太多筆墨來構築另一晨勉是被幻想出來的,事實上也一定可以有個平行的、類似的人生,一如電影《雙面薇若妮卡》。所以那個空間的界線我把它打破了。」
蘇偉貞說,她要寫的根本不是做愛這件事,而是當一個人陷入惶然無依的狀態時,是否得以藉此定位自己,獲悉自己身處何方、如何存在,「『性』好像變成一種辨識的工具,透過性這件事情來確定,可以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可以怎麼樣去實踐它。」
寫作《沉默之島》時,蘇偉貞特意強化空間的概念,以「島」做為象徵,貫穿全局。對她來說,島嶼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空間,以各種形式存在,也許像家,也許是一條船,最大的尺度,可能也不過就是如香港那般規模的島嶼。
島,既是安身立命之所,又是流離的驛站。人時而需索島的包覆與溫存,時而又想逃離,奔赴遠方。《沉默之島》女主角晨勉是很難跟地方產生連結的人,而現實生活中的蘇偉貞亦然,是以「島」除了做為一種小說中的象徵,亦反映了她的生存情狀。
「我其實還滿封閉的。」蘇偉貞坦承,「我對空間的依附感一直很弱,對家其實也沒有太大的依附感。」過去在報社擔任編輯時,她曾跟公司同仁說:「我是來這邊工作,不是來這邊交朋友的。」這話聽來殘忍,卻是她的真實心聲,即便現今在學校任教,仍有同樣問題,這番焦慮便不由得體現在她的創作裡頭。
終究,她希望空間不要太大,以利於安頓,可又因對於空間的附著感很弱,不時會興起出走的念頭,然而,所謂的出走,也不過就是移動到另一個封閉的空間罷了。蘇偉貞笑言,她旅行時很少到外頭走動,多是坐在小酒館裡,她先生總說,跟她出門旅行最無聊了。
如今,她愈來愈難安定下來,尤其這兩年,奔波得厲害,每回醒來,常有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之感,時而台南,時而台北,又遠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工作坊」,也重返香港和新加坡等地。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在一地久待。
矛盾的是,她偏又渴望生活不要有太大變化。她喜歡飯店,因為可依此辨識自己並非置身家中,故房裡也清一色鋪上白床單、白被套、白枕頭套,就連台北和台南的家都陳設得差不多,藉此模糊掉邊界。不過這也給她帶來了困擾,使得她愈來愈難識別,「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這麼做,還是我不太喜歡變化太多的地方,但它就會同時讓我不知道我在哪裡。」
知名文學評論家王德威曾以「酷寂幽森」來形容蘇偉貞的文風,並說:「她的鬼氣,來自對世路人情的冷眼觀摩」。對此,蘇偉貞回應道,她因附著感不強,難免帶有一種疏離。從前認為有些事情毋需講得太清楚,亦不會去辯駁,現在年紀大了,反倒較願意將書寫的狀態講出來。譬如此回《沉默之島》因出版二十週年重新再版,出版社校對完後,將稿件交予她過目,她平時不大校稿,這回卻一反常態,足足花了兩個月修潤文詞,從第一段開始改起,改動太大,編輯拿到稿子簡直欲哭無淚,還因此耽擱了出版時程。
蘇偉貞笑言「我覺得我有點像王文興了」,形容的大抵是那種字斟句酌的狀態。修訂過後,尚未有人向她提及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也許以前我的小說幻影的成份比較多,不是那麼清楚,交疊在一起。」她不無擔憂地說,「現在會不會改得太清楚了?修辭修到最後,變成不需要去揭示它,只消很明白地看著它就行了。」
蘇偉貞熱切地講述著這些底心的輾轉反側,瑣細又完整,一如島的象徵,充滿了辯證的可能。
﹝蘇偉貞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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