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丹：我懷念那個年代，而不是那塊土地，那塊土地已經全是污染

沒人可以如此理直氣壯說，自己的人生就是歷史見證，但王丹可以。

他說話極快，也許是23年來，各種問題都被問過了，所有答案都能直接制式反應，「每個人都問我六四，我也搞不清楚，他們來認識我是因為對我這個人有興趣還是對六四有興趣。」會覺得整個人生被六四卡住了嗎？「反正人生不是被這卡住，也會被別的事卡住，總是有東西會卡住，被六四卡住我還滿光榮的。」人人問他六四，他覺得厭煩，「但我還是興致勃勃的談，這是我的工作啊。我有責任把真相說出來，這是我的人生使命。」他把整個時代，攬在身上。

那也的確是個特殊的時代，「我這書想告訴大家，中國也有80年代這種風氣，尊重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有影響力，有發言權，而不是像現在，知識分子只是個屁。」然而，究竟是知識分子的個人行動促成歷史改變？還是大時代把所有微不足道的個人都捲了進來？「都有吧。」但他還是舉了自己在民運之前辦的民主沙龍等校園民主運動，甚至把童年組「武俠黨」也說上一回，好證明叛逆是個人因子多一些，時代因素少一些，「關心社會需要有勇氣，是高貴的事，人一生總得高貴一次吧。」所以你一生一直很高貴嗎？「我可沒那麼說，是你說的，我不置可否。」

這樣的高貴行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1998年保外就醫之後，王丹就再也沒有回到故鄉，「我最懷念的是北大，我的父親是北大老師，我幾乎是生在那裡，長在那裡。」回憶只停留在人生最風光精彩的地方，他甚至不提北京，我說起這幾年在北京見到的巨大變化，他有些接不上話，「有時候懷鄉這種事是可以時間性的，而不是地理性的，我懷念那個年代，而不是那塊土地，那塊土地已經全是污染，上面長有毒的蔬菜，我為什麼要懷念那個鬼地方。」對於一個無法回去的地方，恨它也是一種懷念的方式。

從北京到美國，最後落腳台北，王丹一直是一個外人，「一個知識分子，要一直處於流離狀態，不要太快安頓下來，太快融入體制。如果你能處於一直漫遊的狀態，是最好的。」他說在台灣社會裡，「我是『匪諜』啊，天天都在觀察台灣。我是外人，一直在觀察，保持清醒。」

真是如此嗎？他說來台灣這麼多年，始終無法適應台北的交通，「滿街的司機就像是有心理準備要殺死你一樣，滿街亂衝要撞死行人似的。我不理解台灣為何每個司機像是要殺人？」我原打算告訴他，北京的交通一樣可怕，塞車狀況令人捉狂，隨即卻想到，在他腦海裡的北京交通，應該還停留在成千上萬的單車穿越長安大街的景像，就算撞到，也死不了。流離可以成就一個知識分子的風骨，但流離也讓知識分子與土地失去了實在的連結，人就像是浦島太郎走了一趟龍宮，對於世上的一切因參與缺席，而感到陌生。北京不是他的北京，台北亦非他的台北。

他急著對這個社會發表意見，好用這些意見把自己的位子標記出來，「反旺中是我開的第一槍……」、「藍營對扁的恨，像是把他們家人殺了好幾遍，好變態……我坐共產黨牢的環境都比阿扁好上20倍……」、「陳為廷被告時，我送了他一台iPad安慰他……」說起新世代的學生運動，他說年輕一輩做運動的都很了不起，「有學生主張一邊把妹一邊社運，我很鼓勵啊，這是一個健全快樂的運動，生活都是有軟硬的部分，你要天人合一。」

23年了，這些日子到底有什麼不同？王丹戲稱自己是臉書成癮症，每天花5個小時上臉書，談政治也談吃素減肥。時代就是如此殘忍，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再如何鋒芒萬丈發毛長角的珍奇猛獸，最後都只是人畜無害的小可愛，談談減肥，說說誰被槍殺，讓你在吃火鍋時多點驚呼、多點談資。

---

 延伸閱讀 

• 為什麼中國政府可以讓這麼多人一起忘掉六四？——專訪《重返天安門》林慕蓮
• 一筆無法用人民幣清償的帳──江鵝讀《重返天安門》
• 在沒有自由與人權的國度，縱使發大財，也只是一堆冥紙──讀《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
• 【詩人讀詩/陳雋弘】寫詩可以單純只是自己的私密之事嗎？──讀王丹〈沒有煙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