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走電人》,我是同紀錄片《薩爾加多的凝視》在同一星期先後收進的。先觀看《薩爾加多的凝視》,後讀《走電人》。讀《走電人》的時候立即有一股寒氣沿著脊椎骨緩緩地攀上來,要理解一部作品可能的問題,最好的做法也許是投入另外一部,較少相類瑕疵的作品。薩爾加多在進行攝像時,觀者很難不感受到攝影師心中的排序,對薩爾加多而言,構圖與光影的調和,似乎總領先於奴役與苦勞的真相;而《走電人》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作者並不獨裁,不是她想讓擺佈角色便怎樣怎樣,相反地,作者撤到一個位置是,讀者幾乎辨識不著。
如同陳芳明教授在推薦序中所陳,李儀婷對於腔調(tone)的掌握太精準了。準確得讓作者與她所描繪的景致融成一塊,界線於是曖昧不明。舉幾個最讓我毛骨悚然的例子,如〈走電人〉,當主角問阿公,鴿子都是用飛的,有可能迷路嗎?阿公的回答卻是:「把妳的手砍斷好不好?」。或是〈虎神〉,主角隨著父親遷徙時,問他:「這裡好冷,我們真的要住在這裡嗎?」主角的父親則答以:「你是住過飯店喔?還是你看過高級餐廳在供應客人吃餿水的?」但,箇中最傳神的,莫過於〈紅・黑蛾〉,主角質疑父親街頭賣藝的行止,便開口問:「這樣像在畫畫嗎?」而父親反問:「這不叫畫畫難道是打麻雀嗎?」
這些對談,若讀者閱讀時採取「普通話介面」,我相信,難免會感到扞格且渾不著意,但若能轉換成「閩南語介面」,將察覺字字句句與背景脈絡十分合襯。至少,就我個人經驗而言,此種帶點不耐的「答非所問」,或是在回應之前先諷弄小輩的文化,在我長大的閩南語家族中,時常目睹或耳聞,而在年紀漸長之後,改以普通話與他人對談時,卻罕見這種腔調的運用。而我深信,正是作者對於腔調的熟稔操盤,讓她得以撤到一個心安理得的書寫位置。
《走電人》一書共收錄12篇小說,寫那些社會邊緣人。不為抒情,更不為同情。不要求讀者停下日常倉促的腳步停下來看看「這些可憐的人們」,更不要求讀者放下階級的優勢來理解這些底層的芸芸,很明顯地,李儀婷的書寫並不是為了販賣良心的贖罪券,相反地,她的寫作甚至有一點頑抗的意味,看啊,這些人,他們是如何理所當然地鑲嵌進台灣鄉野間的日常風景,若你過往不曾意識到,不曾觸摸到這些景色的外緣,那你,一定是——太幸福了。
以第一篇〈走電人〉而言。主角為敘事者「我」與「我」的阿公。棲居於屏東的靠山鄉下,有海鳥經過,也是賽鴿的行經路線。每逢賽鴿季節,鳥糞大量地飄落,阿公即興高采烈,稱之為「好康的雨」,隨即領著一干鄰里深入山區以「慰勞鴿子的辛勞」,若對於台灣賽鴿文化有一定掌握,讀者至此應有領會,這位看似老而無邪的阿公,實則不是去勞鴿,而是想幹一筆擄鴿勒贖的勾當。但敘事者,也就是這位「性別不明」的小孩,卻一心一意地信賴阿公是位深富愛心的好人。緊接著,主角莫名其妙回憶起自己的身世:懷孕後,走投無路的母親返鄉投靠外公,外公先是表情古怪地說了聲:「沒關係,有我在。」下一秒,主角的母親竟瞪了主角的外公一眼:「你要養!」這樣的反應,完全出脫平素常人對於「少女腆著肚子回鄉投靠老父」的想像,主角的母親不僅欠缺未婚懷孕的尷尬,相反地,語氣不乏對於老父的埋怨。緊接著,敘事者「我」又談及自己的降生:「我媽生我的時候,阿公是站在電線杆上,透過窗戶,咧著嘴,看著我媽把我生下來的。阿公說,我剛生下來的時候真醜,身體黑黑焦焦的,像是被電火球燒過一樣,但是還好模樣長得很像他」,前段的弔詭在此處更加膨大,父親多是忌諱於觀看女兒分娩的,但這位阿公,竟是咧著嘴觀看,佐以那句「還好模樣長得很像他」。
於此,文字中的弔詭終於嫁接上,推理的果實自落,讀者再怎麼鈍感,也應該明白到在這樣白描的景致底下,極可能埋著人情的風暴。這時,只消旁人輕輕地「爆雷」,啊,這個敘事者,是亂倫之子。而老頑童一路走來,貪人便宜又招搖撞騙的小奸小惡,在這邊突然疊加上「姦淫女兒」的爆量衝擊,道德天平於是塌陷,事理自此歪斜。讀者也應該要驚覺,何以作者的形筆節奏這麼緊快,好像是搭上一輛子彈列車,只能看著風景不斷地撤退。這是李儀婷書寫上的高妙之處,所有已知的事情均不重要,重要的往往深藏在語焉不詳處,你若太輕率地任由作者牽著走,海面下的冰山隨時都能咬掉你的肉。
這是一本騷亂之書,書中的場景散落西門町、新社、金山,坪林⋯⋯等,且作者寥寥幾筆,就把該區鎮的風貌給勾勒出形貌。也因為這些地點,終究是近的,讀者在閱讀時,很難不進行一個恐怖的聯想:這些角色在弱弱相殘時,我人在哪?李儀婷讓她筆下的少年少女,躺遍了台灣南北,離島也未錯漏,讀者於是無處可去,這不是他國事務,亦不是在遙遠大陸上的歌哭,人跟人之間的蠻橫與暴力,終究是近,終究成不了局外人。
座落於紐約的911國家紀念博物館,收錄了一句目擊者的回應:「我無法將我的視線從這些墜樓的身影移開,我甚至覺得自己有義務,注視,這是唯一我可以為他們做的。」
當讀者進入李儀婷所創造的「空間」時,時常會感覺到人物的種種已經進行到一半了,劇本已完工,而佈景也竣成。打從一開始,即沒有退路了(當然,讀者要耗上一段時光才會察覺這件事),一切終將流離失所,而義理必然殘破,眼前陳列的多是被生活給切割得支離破碎的人物們。你只能目視,只能旁觀他人之痛苦,而在故事中,痛苦與傷害往往是停不下來的。
此書主軸明確,縱然情節怎生地怪誕崎嶇,依舊只是載體。從頭到尾,12篇故事講的都是人情的毀損,但在這麼單一的主題下,李儀婷竟有辦法一再地換句話說,且沒有一次叫人失望。到底這樣腔調殊異的創作者,在未來還要帶給我們怎樣的奇觀,忍不住期盼起來。
吳曉樂
台中人。1989年生。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喜歡鸚鵡。鸚鵡被關在籠子裡,久了會學會開門,希望有一天,更聰明的人也會學會開門。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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