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暗的故事》由史蒂芬・金、傑佛瑞・迪佛、李・查德和麥可・康納利等18位天王級作家,一人以一幅愛德華・霍普名畫為題材,自由想像,創作全新小說,然後由勞倫斯・卜洛克擔任主編,堪稱史無前例的小說集。但原本要寫〈鱈魚角之晨〉的一位知名作家,他熱愛霍普、也同意要為本書出力,之後卻是不了了之,這種事難免發生,好在最後仍決定將這幅缺了陪襯它的故事的畫作印在蝴蝶頁上。
為了這個小小的遺憾,我們特別邀請了台灣四位不同風格的作家──李維菁、張國立、傅月庵、黃麗群,為讀者提供了這幅畫各異其趣的故事版本。請各位好生看看,細細品嘗。畫裡的故事跟你的想像接近嗎?當然,你也可以自說自話……
12歲那一年,一場車禍驟然奪走父母親的生命。舉目無親的我,被送到了鱈魚角,跟外祖父、祖母生活。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兩人的存在,母親從不曾提及。上學之後,我有時也會問到,她總是回答:以後再跟你說。如今已沒機會了,我得自己去認識。
鱈魚角三面臨海,外祖父、母卻經營一家小農場,四周幾乎沒有其他人家,放學後,下了校車,我還得騎腳踏車,經過很長的小徑,穿越樹林,方才回得了家。波士頓長大的我,從沒單獨騎這麼遠過,尤其樹林裡,十分寧靜,遠遠還聽得到一陣陣海潮聲。開始時我有些害怕,久了才漸漸適應,甚至能在其中找到樂趣,邊騎邊玩。
外祖父對我很好,經常跟我提起母親:「她可真是漂亮,我的小甜心啊!」週末時常會用貨卡載我到鎮上購買日用品、食物,大家對他都很客氣,對我也很親切,不當外人看待;相反地,外祖母對我格外嚴厲,老盯著我,似乎很不放心,一見不到我,便四處呼喊。有時我跟外祖父在穀倉工作,她便會一直藉故探望,幾乎到了打擾的地步。「失去了你媽媽,祖母有些歇斯底里,你要體諒她。」外祖父和藹地說。
隨著日子過去,我跟外祖父感情愈來愈好,我非常依賴他,總要他做這做那。每逢這時候,外祖母便不高興,要我別纏著他,自己去玩。這種狀況愈來愈多,讓我都感到不尋常:「她在吃醋嗎?」有時我禁不住會這樣胡思亂想。然而,外祖母跟外祖父感情倒也不壞,他們兩人經常外出散步,只不過外祖母不愛笑,表情嚴肅,我覺得兩人不像散步,倒彷彿老師帶著學生去野外,想找個無人處好好訓斥一番。
事情發生在幾年後的某個夜晚,那晚明月當空,夜色非常好,據說是幾年才得一見的「藍月亮」(Blue moon)。我在穀倉裡修理最近老是落鏈的腳踏車。外祖父走了進來,他微笑著,眼神有點怪異。我不甚在意,沒想到他突然攻擊我,我嚇傻了,回過神時發現他正動手脫我衣服,我用力掙扎大聲叫喊,他的臉愈逼愈近……突然,一聲巨大聲響,外祖父頓時回過神,站起身子。我一看,祖母端著獵槍站在穀倉門口,她朝屋頂開了一槍。外祖父看了我,又看了看外祖母,大吼一聲跑了出去。外祖母走過來,將我緊緊抱住,流著淚說:「孩子,對不起,他不是故意的,有時他會控制不住自己……」
外祖母的眼淚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包括母親的緘默。外祖父跑出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幾天後,人們在懸崖下找到他的屍體,我們把他埋葬在樹林裡,我非常難過,也很內疚,一直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外祖父死後,外祖母整個人鬆懈也沉默了下來。清晨醒來,我常看到她默默望著窗外樹林,彷彿在思念著什麼。
18歲那年,我離家上大學。又過幾年,祖母得到癌症,我休學回去陪伴她,她更沉默了,有時拉拉我的手,欲言又止,沒多久便過世了。我把她葬在外祖父身邊。當我也默默望著窗外樹林時,我知道,她是愛他的;我也知道,我是愛他們的。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次之後,我離開了鱈魚角,再也沒回去過。
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一心惟爾:生涯散蠹魚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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