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森是日本東北地區的某個村莊裡的小小集落,二十歲出頭的市子,在城市挫敗後遁走家鄉,在此躬耕。漫畫在描繪她自食其力的生活時,各單元亦圍繞著料理,或許是自釀甜酒、也可能是窯烤麵包、鹽漬蕨菜,在忙碌農事之中,料理也順著四季輪轉、恬淡日常,成了依存與慰藉。
跟一般的美食漫畫不同的是,五十嵐大介的《小森食光》,著重的並非高深的料理技巧,而是進食一事的深沉意涵。在此,就地取材隨著季節更迭,而自然變換著:春天的高麗菜甘甜可口、稻米收成,伴隨著炊煮核桃飯的時機、在悶熱潮濕的夏天,夜晚先用粥與米麴釀製甜酒,隔日一早過濾裝瓶放入冰箱,結束割草工作時,就能享用冰涼爽快的氣泡酒了。料理,配合著生活的步調,自然融入作息,起伏、呼應。而忙碌了一整天,那飢餓也讓入腹食物更顯飽足而滋養。不是時間一到,就得定時定食,如同義務,而是順著身體的節奏,從用餐中汲取能量,才有氣力應付永無止盡的耕作瑣事。
五十嵐大介的畫風並非一般的主流路線,率性寫意的線條,卻可見深厚的美術底子。《小森食光》幾乎是以鋼珠筆作畫,有自成一格的精細與韻味。整部漫畫故事密度極低,我們隱約知曉市子中學時被母親拋棄,到都市後感情與經歷不順,回到老家,也逃避長久居留,她做菜時屢屢想到母親,也不時後悔與沉思。但母親為何拋棄女兒?市子對她是怨懟,是理解?如何到城市,又怎麼回鄉?這些細節,卻付之闕如。五十嵐大介以留白手法,勾勒出一徬徨前途的女子,只能將全部心力寄託於鎮日勞碌,等待下定決心的時機與心境到來。也許略嫌含蓄委婉,我們卻從市子逃避的農作日常之中,找到療癒平靜的出口。
五十嵐大介的作畫線條簡單,有自成一格的精細與韻味
《小森食光》在2014年改編成同名電影,找來了氣質空靈的橋本愛主演,搭配日本東北的山林風光,並由YUI領軍的FLOWER FLOWER樂團為四個季節譜寫片尾曲。相對於漫畫,電影更注重各單元的時節,分為「夏秋篇」、「冬春篇」上下兩部。許多畫面甚至跟漫畫的分鏡同步,頗為致敬與尊重原作。電影中的對話寡少,幾乎是把所有原著的瑣碎旁白、農務勞動,依樣照搬到大螢幕去,卻也因此突顯了一些話語的份量,譬如說小森少數青年祐太的這段話:
該怎麼說呢,小森和大城市這兩邊的人使用的語言是不一樣的。我指的並不是「方言」之類說話的方式。像是說用自己的身體親身下去做,在這個過程當中產生自己的感受和思考,然後用自己的話表達給人家知道,事情不是應該就是這麼單純嗎?我們會尊敬有許多這種經驗的人對吧?也會信任他。
但是城市裡面,明明什麼都不做,卻裝作無所不知的樣子,只是把別人的經驗和成果從右邊搬到左邊,越是這樣的人越自以為是。被迫要聽這些膚淺的人說一些空洞的話,我已經受夠了。──《小森食光1》,岩魚篇
這段話,大概是《小森食光》內,少數篇幅完整,也較明確體現作者價值觀的話語。身體力行,是這部作品,無論漫畫或改編電影的共通特點。唯有將農務的所有細節透過畫格、鏡頭呈現,才更能把那些不能透過言語的,完整道盡。在這嚴酷、不豐饒的土地之上,人們居住於此,並世代傳承的意義,絕非淺淺體悟,便能大大闡述。那是根植於生活之中,也只能透過生活,才能傳遞的感受與經驗。
同樣細細描繪農業生活之美的,還有James Rebanks的《山牧之愛:現代牧人的四季日常,還有他的羊》。在此,容我先引述其中一段內文,這段極富詩意的文字,恰好也可作為《小森食光》的詮釋,四季嬗遞循環往復,農耕畜牧悠久綿長,所有勞務之節奏變化,皆已悄然融入時光冉冉,跟大自然的呼吸同步、共鳴。
這裡沒有起始,沒有終結。日升日落,四季交替。日復一日在晴光、陰雨、冰雹、風雪、霜降之間輪替。每年秋天,落葉飄零;來年春天,新芽再發。地球在浩瀚的宇宙間運轉,綠地隨著陽光的暖度而茂盛或稀疏。牧場與羊群長存於此,比任何人的壽命還要綿長。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此呱呱落地,一輩子從事勞務,然後與世長辭,就像一片橡樹的樹葉在北風的吹拂下橫越這片土地,然後不見蹤影。在這個經久不衰,感覺分外扎實、真實、確實的環境裡,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極其微小的一部分。我們的農牧生活淵遠流長,在這片土地上扎根已逾五千年。──《山牧之愛》,P22
《山牧之愛》最先吸引我的,其實是作者James Rebanks的怨懟之情。他在中學時,曾被迫聆聽一場演講,內容有關他所居住的湖區,然講者無論是運用的語彙、提及的人名,都大大偏離他的生活。那些是原野景觀、山巒、湖泊,提供休閒與探險,是登山者與詩人無盡藏的靈感來源,化為浪漫主義與如畫風景,令外來者從中尋求癡迷與遠離塵囂。可他,他的家族,在地人與牧羊生活,完全被屏棄在外。
而他發現,要阻撓這些外來的侵蝕,阻撓成為被遺忘的陪襯,唯有寫下自己的故事。這本散文集,分為留戀、夏季、秋季、冬季、春季五個章節,裡頭對牧羊工作,有著不厭精細的描述,諸如:剪毛、繁殖、育種、製作乾草,將羊隻從高地趕到低谷、訓練牧羊犬、參與公羊市集,都擁有不容輕忽的要訣,有些甚至要十年以上的經驗,以及極大的耐心與謙卑才能養成。這些工作周而復始,從數百年前,亦或者數千年前就已成定律,與現代,僅僅是規模與細節的差異。
《山牧之愛》最特別的是,是所有農活都順著一歷史的軌跡,所有居民都不過是多位放牧者之一,他們都曾站在高地上,承接著歷經世世代代、綿延不絕的長鏈。而令他們居留於此的,是在地的、古老的自由,一種從辛苦生活中掙來的,不容替代的快感。James Rebanks曾是放牛班的學生,他十五歲離開中學時,唯一學到的事是:「現代生活對很多人來說毫無價值。」讓他重返學校的,是外公留下的藏書,對學歷的糾結與需求,以及試圖挖掘更寬廣的命運。他爾後靠自學重新得到高考證書,申請入牛津大學讀碩士,可他最終仍放棄都會的白領生活,回到家鄉經營牧場。(還是找了些自由工作者的工作,畢竟單靠務農維生,在這資本主義時代越發不可能了)如果你曾好奇過,《小森食光》的市子為何兜了一大圈,最終仍帶著在城市結識的丈夫,回到老家落地生根,自力更生。那麼,《山牧之愛》在精神內涵上,可以做這空缺的延伸,給予一可供參照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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