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哪一邊絕對很重要。周星馳電影裡說十個男人有九個擺左邊，倒不是管太寬住海邊，我說的是以下兩張圖，你覺得那一張臉正在笑？
人類更注意左邊。不只是臉啊。隨手畫條魚，你仔細看，魚頭往哪裡擺？尾巴朝哪一邊放？中山北路上成排日本料理店，門口看板上生魚片還活蒸鮮魚齊一將於魚嘴朝左邊開，哪一家店美味，哪一家看板打動你？其實吃飯不是看心情，「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是腦部決定你的胃。魚頭的位置決定魚的美味。大腦預先幫你做了選擇，難怪王心凌和郭雪芙只拍左臉。貝克漢老婆專露左半球。女明星從不喊右。人臉和魚頭一個樣，海子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腦科學會說，從情緒變化可以推敲出大海在海子左手方向。終究，心藏得多深，大腦之前其實任人魚肉。
而我想，那可不就是愛人的魔法嗎？腦科學教你談戀愛。「偽忽視現象」教我的事情是，人更在乎他的左視野。所以，愛是左撇子。我們要努力把自己放在心愛的人左邊。
聯誼時請坐在有好感的人左邊。車門打開自己跳上左邊駕駛座。左邊是體貼，左邊是關心。左邊是愛情萌芽的可能。奧黛麗．赫本凝視第凡內櫥窗裡的自己，宮二小姐注意到葉問，也許因為他們出現在左邊。
那真的是緣份嗎？這一切，我們所謂的愛，所謂的相信，所謂的選擇，真的出於我的自由意志嗎？
那會不會是大腦某個區塊在作怪？
美麗性世界
什麼是「自由意志」？什麼是「自我」？瑪格麗特．愛特伍《美麗性世界》是一例一休後的《你的名字》，新海誠的動畫裡，男孩女孩起床後發現自己交換了身體。而愛特伍的小說裡，如果這個社會就是要你交換呢？交換被制度化，「合韌鎮裡每個人都會有兩套人生：一個月當牢友，下一個月則當守衛或其他功能的村民」，於是你不只要換，換身分，換名字，換住處，換職業，還換得理直氣壯，換得規模化系統化，一個月當《月薪嬌妻》，一個月換進《勁爆女子監獄》。只是這會兒，當「日常」成為扮演，所謂的「我」就成了浮動機制，那此刻的自己是真的自己嗎？「我」到底是什麼？是自己想變成的那個人，還是社會賦予我成為的身分？是必須成為的，還是應該成為的？自由是一種成就，還是侷限？一切不免有點假，哪個都像我，就哪個都不是我，那「存在」又意味什麼？
大蕭條、大失業、社會制度崩壞，在那個「人類在城市裡退縮到荒野」的末日倒數前刻，這個交換計畫的施行能夠搶救人類文明嗎？70幾歲愛特伍同時是18歲少女，她永遠知道我們要什麼，小說裡推動的一切不是形而上的思考，恰恰是性與欲望的網內互打。
《美麗性世界》裡的主人翁是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個月進監獄，一個月在中產階級的大房子裡滿足他們對於日常的所有想像。「交換」不只發生在職業上，竟也逐漸發生在心理和身體上，這個老公開始對他們進入監獄後另一對輪班住進屋子裡的夫妻產生好奇。相較於自己的太太像是「學校裡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了」，而他則夢想屋子裡另一對裡那個狂野的妻：「嬌蕊開了蓋子道：『我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嗎？』」，啊，寫錯了，這是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但又沒寫錯，如果如果，振保活在《美麗性世界》裡呢？
愛特伍小說裡男人的妻子「穿著藍白條紋的襯衫，那麼清爽，帶著殘留的刺鼻漂白水味，還有過多衣物柔軟精的爽身粉味」，而房子裡另一個不存在但又存在的女人顯然更吸引他，「那女人該扯破蕾絲胸罩，雙腿懸在空中，頭髮狂野的糾結，他想像自己的背上都是抓痕，像一張愛貓人家的皮沙發」，紅玫瑰與白玫瑰被種植在世界所有男人的大腦皺褶中，蚊子血還是白月光，衣服上的一粒飯黏子，還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就要到來的未來，偏偏是振保這樣的男人開始行動，才有了變革的可能。小鎮生活背後的真相、交換計畫的目的，小說家不是結束一個故事，她是開啟一個想像。她不談革命。小說本身就是革命。
事實是，人們永遠渴望另一種愛。想要另一種生活。
你永遠想像另一邊。
但真的有另一邊嗎？如何把你留在我身邊？這背後問的其實是，人真的有自由意志嗎？女人如何自由？從腦科學寫到女性主義，由社會學分析到身體改造，愛特伍告訴你怎麼「完美掌控一個人」。《美麗性世界》要翻到最後，嚇壞寶寶了。但不能說出來，看瑪格麗特．愛特伍，有時惱，有時叫腦公，有時惱羞成愛。
深夜再次凝視「偽忽視現象」裡的兩張臉，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啊，徹底搞錯了啊。如果誰都在乎左邊視野，那這現象告訴我的其實是，你應該努力強化的，是自己的右邊。因為誰從左邊望出去，看到的是我的右半邊啊。
不，「偽忽視現象」告訴我的是，所有人都蜂湧向左邊。但沒有人是幸福的啊。所以，真正該遇見的人，應該藏在右邊。我們應該反過來。總是和自己背道而馳。
也許它真正的寓意是，我們永遠有得不到的另一邊。而那正是愛的全部。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著有散文集《Mr.Adult 大人先生》。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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