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這所高中裡唯一一個沒有手機的女子高中生。而且我連卡拉OK也沒去過,更別說拍什麼大頭貼了。我自己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在現在這種時代裡簡直算是奇葩。」──《被遺忘的故事》
事隔多年,重讀乙一的〈CALLING YOU〉,仍舊立刻讓我陷入國高中的回憶,想起那個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我。那時候,旁人稀鬆平常的社交互動,段考後組團逛街、KTV,到同學家過夜,對我而言,卻是如此新奇、如此叫人嚮往,又與自身絕緣。
欽羨他人,卻沒有勇氣改變現狀,或者稍加嘗試,又容易脆弱敏感地受傷了。乙一的小說之所以能觸動許多讀者,對我來說,是他非常巧妙地捕捉到人對群體與我之間的焦慮,自己的存在不是突兀,就是被忽略,彷彿多出而不必要的齒輪,無法與其他人和諧一致地運轉。這煩惱兼具透明感與精準揪心。雖然我已經走出那個階段了,卻能感受到那種彷彿跟旁人隔著一層無法看見,卻可感知的膜時,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楚煩擾。
〈CALLING YOU〉以孤獨的女高中生小涼為主角,小涼跟學校的同學沒有任何人際互動,錯失跟大家變熟契機的她,只能偽裝不在乎地,暗地欽羨著豐富而多彩的小小圈子。她特別嚮往貼著大頭貼、有著飾品擺盪的手機,以及儲存其中的通訊錄。於是,她開始在心裡面勾勒出自己手機的樣貌,因為寂寞,因為有著充分的時間去想像,手機的存在越發真實具體,終於,有一天,從她腦內傳來只有她自己聽得到的鈴聲。
接通手機後傳來的,是一位陌生男孩進也的聲音,進也大她一歲,居住在北海道。兩人確認對方是否真實存在的方法,是另一名心靈手機的同伴原田小姐所教導的:到便利商店,確認彼此世界的雜誌內容,更進一步確認彼此的時差。(進也跟小涼所在的時間相距一小時,原田小姐則相距半年)有了難得的心靈友伴,小涼慢慢地累積了自信,也開始期盼著與進也相見的日子,然而……
《只有你聽到CALLING YOU》是乙一早年以輕小說形式發表的作品,內容收錄了〈CALLING YOU〉、〈傷 -KIZ/KIDS-〉、〈花之歌〉三篇作品,其中前兩篇,又曾被收入《被遺忘的故事》中,以一般文學小說的形式再出版。〈CALLING YOU〉曾被改編成有聲書(廣播劇)、真人電影、漫畫,在臺灣亦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當靜月遠火的《平行戀人》出版之時,亦是主打著「媲美乙一《CALLING YOU》的平行世界戀愛物語」。然不得不說,比起乙一徐緩中帶靜謐的步調,《平行戀人》在開頭上,無疑是單刀直入,一下子就勾勒出懸疑感。
遠野綾跟他校男孩村瀨一哉,正處曖昧。一直以來,兩人只以手機連絡,從未正式碰面。她本想著只要慢慢改造自己形象,以漂漂亮亮的完美姿態跟對方相見就好,卻愕然接獲一哉死去的消息。魂不守舍地參加完葬禮的守靈儀式,她回到家,躺在床上哭泣,然手機卻傳來鈴聲,來電的是應該已經過世的一哉。而他,也正好參加完守靈,死亡的人,卻是遠野綾。
兩人發現到,彼此位處平行世界。然而,在困惑之後,他們繼續聊著平日瑣碎,彼此生活本來就(因不同學校)存在的隔閡感,填補了怪異隙縫,日子彷彿回到往昔曖昧悠哉、平淡無波。直到一次赫然的錯身而過,讓他們不得不正視現實,甚至發覺,這個世界中,在屋頂因跌倒摔傷腦部而死的一哉,很可能根本不是因意外而死,而是跟那個世界的遠野綾一樣,遭到殺人魔殺害。為了查清真相,他們開始調查起兩邊世界的差異,就從,彼此的世界,是從何時出現歧異開始……
坦白說,《平行戀人》不是非常圓熟厲害的作品,雖有想好整體佈局,然在埋線索、給予推理提示上,記憶點略嫌不夠強勁有力,無法快速看出關聯。然算是誤打誤撞嗎?這種生澀感,反對應出兩人都只是推理新手的特質,鬆散度恰到好處。特別是明明應該很危急,他們也不是不努力調查,但步調就是微妙的悠哉,甚至到中後段才日漸意識到行動可能帶來的危險殺機,非常有意思。
而構築整部作品餘韻的,並非推理本身,而是設定所帶來的哀愁。被死亡攔阻、來不及吐露的好感,這股揪心被放緩、被擱置,明明應該很哀傷的(兩人在彼此的世界都亡故了),卻因為一直能對話、能互動,死亡的重量變輕了。兩人起初甚至沒有想急於搞懂現狀的興致,反而像往常一般,閒聊生活瑣碎,開心談笑,沉溺在恢復往昔的安心感中。就算是在調查彼此死因,雙方各自在對方世界已逝的事實,也因正跟對方時時聯繫,欠缺真實感。奇妙的設定,讓死亡被延遲了,痛楚亦然。當推理走到盡頭,真相露出,原來延宕的時間才真正流動起來。
延宕,是這兩部作品特有的趣味之處。在《平行戀人》內,小涼跟一哉的行為呈現矛盾逆反。一方面,是積極面對現實,為對方復仇;一方面,又是消極忽視事實,為通話一事安心慰藉。再再衝突的心靈狀態,卻又如此合情合理,不忍責備。而在〈CALLING YOU〉,延宕的,卻是成長與突破。
對小涼來說,能莫名得到難得的朋友,實在太過珍貴了,是她踏出人際圈的重要一步,彷彿原來的人際困境不復存在。可心靈手機的慰藉固然溫暖可喜,會不會成為舒適而封閉的安樂窩?倘若故事擴展為長篇,又或者發展成孤獨你我心靈相繫的純愛小說,這一顧慮會更為突顯。然而,從小說的主軸來看,明明可以拿掉原田小姐無妨,卻刻意放置這位年長而成熟,性格開朗,擁有開闊的心胸,讓小涼既艷羨又憧憬,想成為的大人樣貌。成長支線,其實也已巧妙種下,不需等待最終的真相揭露。
手機在這兩部作品中,是不確定的奇蹟。小說沒有解釋,也不必解釋手機如何橫跨心靈、橫跨平行時空。那是讀者與作者的不必言說默契,是作者賜予書中女主角的珍貴祝福。沒有手機帶來的情感支持、心靈療癒,小涼跟遠野綾,恐怕無法積累面對現狀的勇氣,可那畢竟只是過渡,是脆弱的相濡以沫,當奇蹟中止,她們必須從溫暖中起身,靠著先前儲存的能量,走出去,面對現實的傷痛與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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