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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語言才是愛的迷宮──《不過就是世界末日》的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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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其實每個人的「末日」,在旁人看來,都是個尋常不過的日子。沒有人的末日是驚天動地的,正如路易的正悄然發生,每個悲劇的美都在於它無法被精算、再多話語也顯得鞭長莫及,然這正好就是人生「不過就是」的重量。

有時,語言就像隻鳥,突然誤闖入了陌生的房間,東衝西撞地,它找不到出口,在窗子前一看,發現要溝通的「對方」就映照在前面,於是紮紮實實地往前一撞,發現適才眼前的倒影終究是「陌生人」,那隻鳥兒終於哪裡也去不得,留下振翅聲,絮語不斷。

往往人與人的溝通類似這樣的航程,或家人相處上,你兀自飛翔,他沉迷於表述,看似在同一個房間,其實門禁森嚴,誰的航程都不在誰的雷達上,語言有時只是無盡的飛翔,形同密室的自我對話。

對路易而言,過去的那些記憶像是張蜘蛛網,一朵蝶黏上去,不斷地拍打翅膀,直到它意識到無法飛走,心想,喔,這也不過就是一隻蝶的世界末日啊。但記憶的黏度,的確會讓某些人寸步難行,生命的經緯無法持續向前推移。

路易12年前離開家裡,留了一個自身年少的殘影還杵在老宅的小房間中,少年時的回憶總根深蒂固,像個影子乾癟留在那裡。

如今醫生已經宣布自己死期將至,不太可能就這樣切割過去的,影子會隨歲月愈拖愈長。

如今回想起來,他故鄉那小房間窗口透出的光線,永遠像是初夏的風景,那時自己還非常年輕,青春回憶總是彈跳而感到受困的。房間外面就是母親曬衣桿,床單未乾時會飄進陣陣肥皂香,當時自己與愛人的年歲也都正值生命的盛夏吧,內心的慾望像蟬鳴,眼角餘光始終未停地渴望追隨愛人的身影,每個偷歡的下午,與黃昏時目送愛人爬窗離去的身影,即使他走遠了,心還是跟眼前窗簾一樣不住風動著,是哪一刻都靜不下來的愛戀啊。

而目前的路易置身的飛機中的空氣是凝滯的,機艙的氣味總夾雜著各種纖維、毛料與食物殘味,彷彿整個機體在濁重地吐納著,像是個不上不下又擁擠的中年景況,正是路易的現在,當他的雙眼被後座的小女孩開玩笑地遮住時,那記憶中的小房間又突然出現在眼前,自己與愛人皮耶的歡笑聲忽遠忽近,瞬時被通知降落的廣播聲給攔截,回憶碎裂時會閃閃發光,因此很扎心,這扎心的感覺讓他自己確認是回家了,那個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的家的情境,還聽得見自己的青春曾像隻鳥在裡面橫衝直撞的聲音,「若我這次再回去那屋子,這次能飛得出去嗎?」

年少的路易曾屏息著,對家人似乎隱藏著許多秘密,包括自己愛上同性的秘密、許多在餐桌上從沒辦法延續的真心話,吃完後總斷簡殘篇地隨著杯盤狼藉無法收拾,還有他在父親死後,被家人過度期望的自己,及面對著家人灼灼眼神而跑掉的自己,時間那堵牆會有裂痕,但無法推開,他從那些記憶隙縫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四分五裂的,成人後的他要在久違的家人面前重新組合。

企圖製造家的感覺的嫂嫂凱薩琳,與曾經熟悉的哥哥安東,但任何話語終究是口不對心


而他這組拼圖,家人各有幾片碎塊,各有不同的解讀,成為名作家的他看似不完整又尷尬地站在大家面前,名氣將他更蒙太奇化,他默默接受自己隱身在各種解讀中。而那曾經非常熟悉的哥哥安東,以前只有安東知道自己與皮耶的戀情,那曾親密的兄弟,似乎正以不知如何表達情感的憤怒面對自己,路易知道是自己留下了安東來扛起吃重的家計,「你知道你哥哥在做什麼嗎?他是做機械模組的。」在他試圖揣測哥哥有多憤恨他時,他嫂嫂的回應是希望路易對安東能多些關心。

語言似乎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嫂嫂凱薩琳企圖製造家的感覺,聊些家庭瑣碎事來拉近距離,結果被安東一句:「他不會想聽這些的。」那些接近怒罵的嗡鳴、各自企圖化解的不知所云、時而口不對心的問候,大量的未完成句在空氣中飄散,到達路易這頭時,語言通常是被重點式的擴音、或成為失去線索的片語,然每個人的情緒都是脹滿的,語言這時根本無法發揮作用,它無能為力地像遊子徘徊在家門口。

但路易記憶中的家卻是高彩度的,濃烈到化不開,他想起老家的角落,都隱藏著被抒情化的天空,比方小時候爸爸抱著他高高舉起往天上飛,在野外工作時,車上的菸味、與自己的初戀情人歡愛後回眸說再見時在窗上留的手印,黃澄澄的麥草與土地連到天邊,還有在這裡想像未來的自己,印象中的「家」只要是沒有對話的片段,都像詩一樣翻舞著,如同他眼前母親與妹妹一起同手同腳跳舞的歡樂,話語還沒說出口時,反而能確定彼此的感情。言語卻夾帶有太多的情緒、太多的積壓,顯得家人轉過身想迴避的情緒更是化不開來。

母親為了迎接路易的特別打扮與妝容,與廚房窗簾的花色與風動一樣搶白,她殷切地說著對路易未來成為一家之主的期盼,大特寫的表情,情感淹沒了她的語言,一開始提到寄信到「同志村」,有著自我消化過的釋然,想把以前的不了解都彌平,但對他扛起家的心願仍殷殷傳達著,知道自己死期的路易無法回應,一堵新的牆,話語飛不過去。

她殷切地說著對路易未來成為一家之主的期盼,大特寫的表情,情感淹沒了她的語言


嫂嫂以凱薩琳以「第三者」的眼光觀察到路易的為難,以及全家因他到來引起的躁動,她過度頻密地以家事動作維持「日常」,妹妹隨時預備發言似的聆聽,崇拜路易之情溢於言表,滿牆的藝術家剪報與路易的報導、埋怨路易明信片問候中讀不到親情,更企欲表達的想藉由哥哥開出另一扇窗,她與母親存在過度依存的矛盾,一股腦情感的澎湃,衝擊著路易,他無法即時做出對等回應。

哥哥安東知道他回來的不尋常,但愛與憤怒衝撞出不斷的發洩碎句,那無法負荷的駝重,安東想藉著語言的暴力讓路易感受到他扛家的重量。所有家人的情感像打翻了的色彩,路易想說出的死期,退居到了最角落,他最後緊張地表達自己想回到老家看看莊園變成什麼樣子,那裡卻是家人最想拋開的痛苦回憶,「那已經是廢墟了。」哥哥回絕。他們經歷了什麼樣的割捨,路易錯過了,自己怯生生的,沒有任何語言能與他們的失去來做對仗。

路易記得哥哥最明確的語言,是一拳即將打過來時,那因做模組而滿是傷痕的關節,安東承擔了什麼,他的愛滿載無法用恨來表達的無奈。

安東的愛滿載無法用恨來表達的無奈


當路易鼓起勇氣說:「我要走了。」似是要宣布死期時,哥哥安東急著把他趕去機場,路易大致上知道安東明瞭自己的「離去」是什麼含意。

安東狐疑他這次的突然回來,是另一種告別,過度激動地攔截他所有的話語,說著類似妒忌家人都關注路易的話,那股怒氣,在買菸的路上,進退維谷地化為一種無力感的碎念,面對前方無盡的黃沙道路,安東最後說了句皮耶因癌症死亡的訊息,那感情輕輕悄悄地說明了所有的心疼。

其實安東夫婦都知道的吧,路易其實要說什麼重大宣言,但這終究會虧負母親的期望,路易若真走了,母親極力維持的優雅過去,岌岌可危的田園詩家庭,妹妹活在他方的想像,在哥哥眼中再清楚不過,這個家的夢想又再度幻滅,兄弟倆其實一個肩起實際、一個擔負夢想的代價。

這一家人,各自的語言小鳥都躁動不已,有的來回衝撞,有的暫停飛翔,雖然聲息相聞,但語言終有其到達不了的極限。他們各自像衝動的鳥,往自己相似的鏡像飛去,誰也不宜打擾誰既定的航程路線。

這一家人的語言小鳥躁動不已,雖然聲息相聞,但語言終有其到達不了的極限


誰會知道路易正身處在「末日」中?那末日情境很像退居到一間斗室,舞台後的棲身,每一個人都索求一個不太一樣的他,包括他的家人,末日並非死期,而是個無人之境,是成全他人的夢,還是死前接受自己是真正的孤獨?

其實每個人的「末日」,在旁人看來,都是一個尋常不過的日子。沒有人的末日是驚天動地的,正如路易的正悄然發生,每個悲劇的美都在於它無法被精算、再多話語也鞭長莫及,然這正好就是每個人人生那「不過就是」的重量。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的路易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
(It's Only the End of the World)是一部2016年加拿大法語劇情片,為加拿大導演札維耶•多藍執導的第六部長片,改編自法國劇作家Jean-Luc Lagarce的同名舞台劇。本片入選第69屆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並獲得評審團大獎。故事描述罹重病的年輕作家返回和12年不見的家人相聚,並告訴他們自己將不久人世,沒想到此次返家卻引來家人間更多猜忌和緊張衝突。目前上映後評價兩極,但此片對現代家庭與個人的疏離有不同的著墨與角度,同時對現代人的孤獨有更具體的詮釋。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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