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地下鄉愁藍調】黃崇凱：那個靴子腿

《地下鄉愁藍調》十周年版

文 ∕ 黃崇凱

十年前我在研究所不上不下讀著書，學著寫點論述有據、條理明晰的論文。那時也胡亂讀書，試著寫點像是文學的東西。一天，應該是在如今成了星巴克咖啡的師大政大書城舊址，撞見一本叫做《地下鄉愁藍調》的書。作者馬世芳似乎是那個會在廣播節目跟張大春喇賽的DJ。

我買的第一版，橘色腰帶印著約翰．藍儂，書衣底下隱隱透著內書封的錄音帶，打開的扉頁淡淡印著一隻伴著吉他的魔鬼。一篇篇讀過去的時候，時常得停下來，記下內文出現的名字和歌曲，可以的話，就一邊上網找歌放出來，一邊慢慢讀著。許多過去漂浮在生活邊緣的名字逐漸有了形狀。差不多同時期，偶然讀到尼克．宏比的小說《失戀排行榜》，我補課似的啃食眾多藏在小說註解的名字（多謝細心的譯者和編輯），像在玩著沒人可以告訴我答案的連連看。那時候我還追著浦澤直樹的《20世紀少年》，試著從漫畫中提到的歌曲，推敲故事情節的走向，猜測那些搖滾哏到底埋著什麼祕密。

十年前《地下鄉愁藍調》的第一版書封

尼克．宏比的小說《失戀排行榜》

漫畫《20世紀少年》

奮力寫著畢業論文的那段日子，我總背著電腦和三、五公斤的史料文獻，把自己塞進某家咖啡店，吵鬧的搖滾樂覆蓋住焦慮，讓我可以在空白的word檔一行行前進。有時停下來，想到尼克．宏比如此熱愛音樂，讓他創造出一家彷彿真實存在的北倫敦唱片行，苦悶的老闆和兩個不算薪水也會自己出現的樂癡店員。想到浦澤直樹不僅把對漫畫和搖滾樂的愛，全部傾注在作品中，甚至組團演奏、錄製專輯發行。馬世芳就像尼克．宏比的小說人物，或者浦澤直樹的漫畫角色，不斷激發著我也想擁有一件如此深愛的事物。

黃崇凱的第一本書《靴子腿》

我想起那些從小聽到大的國台語芭樂歌，老家抽屜裡發霉的卡帶和CD，尤其那堆夜市買的盜版熱門金曲合輯。我開始想為所有穿插在記憶中的歌曲寫故事。想是這樣想，但完全不知怎麼下手，只好再看一次《地下鄉愁藍調》。就這麼寫起我自己版本的流行歌靴子腿故事。

斷續寫那些故事的過程，我寫完論文從研究所畢業，入伍服役。退伍的2009年夏天，正逢披頭四解散四十周年，看見馬世芳說訂購了重發的全套專輯，忍不住跟著下手買了白色Mono版，一次集滿披頭四（好啦我知道黑色Stereo版才有全部錄音室專輯）。我打開專輯塑膠封膜，一張張餵進播放器，恍若整個1960年代排列組成各種音符曲調，從耳朵洗刷到腦袋，轟轟然地想到這些樂音來自四十多年前，若干年後經過馬世芳的轉譯成文，而這些此時交融在一起，空氣中的振動似乎多了點重量。

2009年發行的披頭四白色Mono版套裝CD

因為他，我去看了李歐納．柯恩的紀錄片，去看了巴布．迪倫的台北演唱會，多買了好些唱片。讀馬世芳寫音樂，好像那些生毛長角的節拍和樂句，都被壓縮成無聲的方塊字。奇怪的是，一行行讀下來，那些扁平的符號又被他豐沛的情感澆灌成立體的歌，想要把他提到的全部歌曲找出來，借他的耳朵把時間聽個清楚。那些他寫到的老去的、成了鬼魂的名字，全都在音樂裡活得好好的，隨時準備啟蒙下一個聽者。有些人因此搞起音樂，但多數人跟我一樣只是聽眾。

我認識幾個樂迷，他們真的把許多歌聽成生命的插曲或主題曲。讀研究所時，有兩個學長會在年尾的時候，交換彼此的年度精選，燒成CD，上面寫著選單和簡短的隨筆。有個專研馬克思學說和經濟學的朋友，說他失戀的時候，不知為何一連幾天反覆聽著梁詠琪的《短髮》。也有朋友坐進任何一家咖啡店，耳朵自動鑑定起店家的音樂檔次，藉此判斷能否常來。有朋友再也不買實體唱片，直接聽串流音樂，他認為音質更好、聽起來更便利，無需執著戀物。還有朋友始終帶著極大熱情和堅持，買來一張張CD，一張張聽過給分數，對爛團爛歌用力生氣幹譙。或許音樂從不會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它只是延伸或放大我們身上的質地，讓我們在聽歌的時候，瞥見被壓抑、被掩蓋的自己。

我以為音樂會跟著我們變老。但其實只有我們自己在變老。那些二十多歲死去的搖滾樂手，留下的是永遠年輕、充滿血氣的樂音，世界擷取他們不同頻率波長的振動，就像取走他們的靈魂。音樂是他們的琥珀，包裹著時光。有些人活下來，繼續做音樂，聽音樂，有些好，有些不好。好比說活到2016年的人，會看到大衛．鮑伊死了、滾石合唱團去古巴開演唱會、Elvis Costello來台北開演唱會、巴布．迪倫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李歐納．柯恩死了。直到終有一天，我們都死了，這些人的音樂還活著，遠遠的從宇宙的彼端折返，向你點頭示意。

黃崇凱
1981年生，雲林人，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畢業。曾獲文學獎若干。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與朱宥勳合編《臺灣七年級小說金典》。著有《靴子腿》《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壞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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