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十分，花媽在鋤報會議上罵人，起因是有記者把女明星跑趴的時尚品牌寫錯了，她從記者散慢，一路罵到編輯潤稿不查證，「如果不想幹，盡管走人，反正外面多著是人想要這個位置！」大主管罵人的話說得振振有詞，林雅珍一旁聽訓，心神突然渙散，眼前女人嘴巴一開一合，罵人的話聽不真切，只剩下拔尖的聲音與憤怒。恍惚的理由是她上午拔智齒，麻藥剛退，然後，是她在牙醫診所正巧遇上了眼前這個罵人的主管。
花媽帶著一名小女孩來問診，溫柔勸慰著女孩，同時也與林雅珍親切交談，問她來了三個月一切都還習慣嗎？林雅珍戰戰兢兢地應對著，花媽手機適時響起王菲〈我願意〉歌聲，她連忙起身，走到外頭講電話。林雅珍透過玻璃望出去，花媽似乎正與誰爭執，在馬路上大作動地比劃著，像個瘋子。再走進來，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哭過。
公司男女
辦公室以外的場域看到同事，都像是看到一根鼻毛探出鼻孔那般的突兀。辦公室裡生旦淨末丑，誰都在自己本來面目上繪著另外一張臉譜做人，一旦個人行為與刻板形象不合，我們便要心生困惑。Rosabeth Moss Kanter在企業管理經典論著《公司男女》裡說道，我們樂於為辦公室的女人黏上標籤，以利男人方便管理和歸納。她把70年代美國職場類比成維多利亞時代家庭，辦公室女性被她區分成「母親」、「色誘女」──這是佛洛伊德理論對女人的認知，男人若非把女人想成沒有性色彩的母親，就是充滿性誘惑的大奶妹，另外兩個類型是「寵物」和「鐵娘子」，她們是辦公室這個大家庭的年幼小妹和嫁不出去的阿姨。
我們熱愛刻板印象，因為人際關係套用了模組，辦公室裡我們就不用費心去理解一個人了。然而美國學者的維多利亞辦公室家庭不適用娛樂編輯台，我們的辦公室陰盛陽衰，十男九Gay，情境更像是大清後宮。副總，助理副總，主任，記者，編輯……組織架構平移替成王后，娘娘，貴人，答應完全沒有問題，各宮小主舌燦蓮花兩面三刀，話中總有弦外之音。權力往上竄，責任往下推，我們，無非是最低階的奴才。重看了《後宮甄嬛傳》八百六十四次，就意味著可以觀賞那些賤人被呼巴掌八百六十四次。
花媽從南部地方報小記者，爬上權力頂峰，掌管娛樂中心東西六宮，這過程不是沒有一些風聲水影的傳說，有人說她賣友求榮，有人說她爭功諉過，有人說她和藝人私相授受，林雅珍公司電腦前一個使用者D槽「瘋狂辦公室」的檔案夾就羅列著掌權者的罪狀：
- 有人犯錯，不願與對方好好溝通，寧可發信給全部的人飆罵，搞得風聲鶴唳，大家心情都不爽。
- 不停挑剔你寫的稿子，但又不說明為什麼。
- 常常在會議上讓人覺得難堪。
- 與她溝通時，會要你先閉嘴，不斷地提醒是你是主管還她是主管？但你閉嘴了，她又問你為什麼不說話？
- 不管上班或下班，午夜或清晨，星期三上午六點或者星期天晚上七點，LINE群組拋出訊息，十分鐘沒有回應，就開罵。
- 老是在群組信件說「有同事跟她說……」，但從不說消息來源，因此每個人心底總是互相猜忌著。
檔案夾裡羅列著主管的缺失百來條，這樣一個瘋狂的女人為何會接到電話哭泣？林雅珍大腦還未能推敲這箇中原由，肚子就先餓了，上午拔牙至今仍未進食，下午三點半，起身問誰要買東西，她要去便利商店買三明治。「今天不是維修電梯，妳要走到樓下，再爬六樓上來？」花花問。阿力說電梯維修是晚上十點，他要林雅珍去茶水間問素梅姐，因為剛剛好像聽到素梅姐靠吆肚子餓。林雅珍剛走進茶水間，竊竊私語的素梅姐和小祝哥便噤聲了。林雅珍試用期未滿，但她太清楚那是講八卦的氣氛。
辦公室的親疏遠近是靠秘密決定，「你知道娜姊剛剛怒氣沖沖從花媽房間走出來，罵了一聲Shit嗎？」對話中拋出這樣的話題，聽聞者中誰臉上泛起了一抹偵測不到的笑容，誰就是同盟者。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同盟者分享《冰與火之歌》和《後宮甄嬛傳》DVD，也分享八卦。同盟者口中上面的人心機重得宛若如妃皇后，同盟者全是瑾汐蘇培盛，人人都有滿腹的委屈。
然而我們罵歸罵，上面交辦的事情也沒落掉，兵荒馬亂一天過去了，「說來也真有些犯賤，宦官的身體，受後天的戕賊，有傷天和，所以他們的許多想法，絕不同於男子，甚至亦有異於一般的婦人。小安子讓懿貴妃一頓罵得哭了，卻從眼淚中流出一個死心塌地來，盡自琢磨著如何才能博得懿貴妃的歡心，如何才能贏得懿貴妃的誇獎？惟有這樣去思量透徹，他覺得一顆心才有個安頓之處。」高陽《慈禧全傳》這樣描述奴才內心狀態，無尊嚴，無權勢，無敢反擊，我們就是這麼點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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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了，辦公室做鳥獸散，只剩下零星編輯輪值做預發版面，和寫留稿的記者。林雅珍負責本周影評單元，電梯維修，她走下樓和美編看版，再上樓，十一點十五分，偌大的空間只剩小祝哥，素梅姐，阿力和記者丹尼在電腦桌前做著自己的事，辦公室燈火管制，只有個人頭頂一片日光燈亮著，氣氛安靜得如同醫院候診室。喔，花媽房間燈也還亮著，校樣給小祝哥看完，還得給花媽簽名。
花媽門虛掩著，她從門縫望過去，花媽趴在桌上睡覺。她輕敲房門，花媽很快醒來，看過校樣，快快地簽名。「牙還痛嗎？」花媽突然問她。她啊了一聲，說沒事。她看著花媽桌上一碗泡麵，用安心亞寫真集覆蓋著，她七點拿當晚新聞版的layout請花媽定奪，那碗泡麵就被安心亞壓在那兒了，一動也沒動。「妳今天剛滿試用期吧，妳很棒，要好好加油。」眾人口中的瘋狂女上司笑著勉勵她，和刻板印象完全不一樣。她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上司似乎還想對她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啊，妳搭十一點半的交通車去捷運站吧？快下班吧。」
電梯維修，想到要走六層樓下去，她連忙收拾東西，快快和同事說了再見走下樓去，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小祝哥和小隆。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十一點二十三分。她心想，還好，還來得及。
隔天，警察問她幾點離開，她很篤定地回答十一點二十三分，因為要趕交通車，她很清楚。還有三十七分這一天就要過去了，但花媽沒有活過這一天，她被發現陳屍在樓梯間。
（未完待續）
李桐豪全新小說連載【瘋狂辦公室】每周四更新，歡迎至網頁右上角點選訂閱OKAPI電子報
第一回：林雅珍初進辦公室，小祝哥演說編輯台
第二回：老屁股苦思新聞題，小菜鳥猛下色情標
第三回：大導演迷失處子身，小編輯情牽第一次
第四回：情切切八卦揭陰私，恨綿綿流言斷功名
第五回：莽川普美金框女優，獃郭靖寶馬贈黃蓉
第六回：敏阿力意淫演藝圈，帥小隆勇尬鄉土劇
第七回：蔡依林白衫掀波濤，五月天褻衣招風雨
第八回：徐熙媛素顏求垂青，王祖賢亮相盼翻紅
第九回：金爍爍諸神爍金馬，銀閃閃群星閃銀河
第十回：爭平權舌戰護家盟，求解恨掌摑張鳳書
第十一回：惡主子電郵責下屬，刁奴才黑函蔑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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