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正義是20世紀後半業至今重要的歷史問題,深刻形塑了30多年來許多國家與人們的處境,使人深思現代國家的形式與內涵。轉型正義最簡要的定義是,一個國家在民主「轉型」之後,處理「正義」的工程。自1980年代開始,大約有80個國家陸續脫離威權獨裁,轉型為民主政體。臺灣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民主化標示了歷史進程的轉向與「斷裂」,那麼轉型正義就是在提醒,歷史並沒有消失,對很多國家來說,也許轉型正義所需要的時間比處在威權的狀態要更久。人類要付出更多耐性與時間,去面對人與人之間在政體的狀態下造成的傷害與壓迫。這些創傷往往也成為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於是裂痕與傷口,透過文學反而成了文化的根脈。
11月13、19日將舉行第三屆模擬憲法法庭,本屆模憲法庭正是以轉型正義為題,以李媽兜與杜孝生兩案為辯論對象,並邀請4位來自南非、波蘭、智利與澳洲的學者成為國外鑑定人。11月11、12日兩天,中研院法律所也有國際研討會,將針對韓國、南非、哈薩克、波蘭、匈牙利、德國、哥倫比亞、智利等國家的轉型正義問題進行討論。
為提供讀者另一種理解轉型正義的方式,衛城與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策劃「文學與各國轉型正義」專題,從6個文學家的作品理解該國的歷史。此系列中,蔡慶樺寫葛拉斯與德國,林蔚昀寫辛波絲卡與波蘭,林建興寫波拉紐與智利,黃崇凱寫金英夏與韓國,童偉格寫柯慈與南非,紀大偉寫納道詩與匈牙利。要謝謝6位作家參與這個並不容易的寫作計畫。
# 第三屆模擬憲法法庭活動網頁
# 模擬憲法法庭官方網頁
#「比較憲法視野下的轉型正義」國際研討會
辛波絲卡1923年出生於波蘭,是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是當今波蘭最受歡迎的女詩人
猴子輕柔的鐵鍊聲──從辛波絲卡的詩,看波蘭百年來的歷史難題[注1]
文╱林蔚昀
我們的二十世紀本來應該比以前更好。
現在它已經來不及證明這一點了,
(……)
發生了太多,
本來不應該發生的事,
而那些本來應該到來的,
沒有到來。
──〈在世紀的尾聲〉
在2016年的今天讀這首詩似乎有點遙遠,畢竟我們不是處在世紀的尾聲,而是世紀的開端。但是,如果我們不把時間用線性、制式的方式分段,那麼每一個時間點都是開端,也是尾聲。
1918年,波蘭在亡國123年後重新建國,到2018年剛好滿一百年。所以,說2016年是「復國百年」的尾聲,完全不為過。或許現在正是個回望的好時機──我們可以透過辛波絲卡的幾首詩,爬梳波蘭這一百年的歷史。
結束與開始(1918-1939)
每場戰爭過後
必須有人打掃。
畢竟東西
不會自動歸位。
──〈結束與開始〉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波蘭在《凡爾賽條約》的保障下建國,結束了被列強殖民統治的狀態。然而,期待已久的浪漫復國美夢實現了,並不代表國家的問題就獲得解決。亡國期間,波蘭被普魯士王國[注2]、俄羅斯帝國、奧匈帝國分成三份,等於是有著不同制度、文化、習俗、語言的三個國家。復國後,波蘭人必須建立起共同的認同,同時以新主人的身分治理國家,面對戰爭造成的損傷、波蘭人與少數民族之間的矛盾衝突,以及嶄新、詭譎的國際情勢。
眼前重重困難,波蘭並沒有時間和心力好好停下來「打掃」。建國初期,波蘭為了國界問題和烏克蘭、白俄羅斯、立陶宛、捷克斯洛伐克、德國及蘇俄交戰,直到1922年才塵埃落定。百年瓜分及長年戰亂對社會體制及經濟造成嚴重創傷,而1929年的大蕭條則給波蘭農民帶來巨大衝擊,造成大規模移民潮。此外,混亂的政治局勢,軍事統治、右翼壯大、反猶情結……所有的不利條件,都威脅著波蘭的穩定發展。
即使一路走來顛簸困苦、陰影四伏,波蘭在兩次大戰之間還是曾建立起許多美好的事物,也有許多創新的嘗試。戰間20年是波蘭文學最輝煌的年代之一,波蘭當代的偉大作家如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貢布羅維奇(Witold Gombrowicz)、維卡奇(Witkacy)、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等人都在此時嶄露頭角,醫生作家傑蘭斯基(Tadeusz Żeleński)和女性主義者伊蓮娜.柯基維慈卡(Irena Krzywicka)一同創立了波蘭第一個「有意識的母親」診所,宣導性教育、避孕、女性身體自主權及女人對懷孕過程的決定權。另一位醫生作家柯札克(Janusz Korczak)則投入為兒童爭取權利的社會運動,成立孤兒院,試圖改善猶太及波蘭孤兒的處境……
辛波絲卡在1923年出生,戰間20年不是她積極參與的時代,但卻是她的歷史背景和童年。那是一個好壞相間、光影並存的年代──帶著這樣的童年,辛波絲卡和波蘭共同邁入了充滿風暴的青春期,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
二次大戰的戰利品(1939-1945)
我們的戰利品是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
──它是那麼巨大,可以容身於握手,
那麼困難,可用一個微笑來描述,
那麼奇怪,像是在禱告詞中古老真理的回音。
──〈無題〉
1939年9月1日納粹德國從西方入侵波蘭,對歐洲來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開始;緊接著在1939年9月17日,蘇聯亦從東方入侵波蘭。華沙在9月28日投降,在《德蘇互不侵犯條約》的效力下,波蘭再次被瓜分,華沙以西歸納粹德國管轄,華沙以東則由蘇聯掌控。
納粹占領期間,16歲的辛波絲卡去上地下學校[注3],20歲時為了避免被納粹強制送去德國勞動,她去了鐵路局工作。布魯諾.舒茲在一次猶太人屠殺中喪生。傑蘭斯基在利維夫和20幾名波蘭學者及他們的家人一起被納粹殺害。柯札克和孤兒院的兒童們一起被送到特雷布林卡滅絕營(Treblinka)。維卡奇在聽到蘇聯入侵波蘭的消息時自殺。貢布羅維奇流亡阿根廷。年輕詩人巴青斯基(Krzysztof Kamil Baczyński)在華沙起義(Powstanie warszawskie)中戰死……整個景況就像波蘭詩人費曹斯基(Jerzy Ficowski)在〈比如說我〉中寫道的:「我的世代在年輕時就被射殺/餘下/零星樣品/比如說我」。根據統計,在二戰中犧牲的波蘭人約有570萬人,其中包括在集中營中犧牲的波蘭人及波蘭籍的猶太人。
在波蘭,屠殺猶太人的事件是敏感話題。確實,對猶太人及其他民族進行種族清洗的是納粹,許多波蘭人也在二戰期間冒著生命危險幫助猶太人,如拯救了2500名猶太兒童的伊雷娜.森德勒(Irena Sendlerowa)[注4]。但同一時間,1914年在葉德瓦布內小鎮(Jedwabne)也發生一群波蘭人殺死340名猶太人的事件(其中300人被燒死)。而在二戰結束的隔年(1946年),在凱茲(Kielce)也有一群波蘭人誤信猶太人綁架小孩的流言,而殺死37名猶太人及3名波蘭人──這起事件當地的民警和軍隊也有參與。
二次大戰的戰利品誠如辛波絲卡所言,是對這個世界的知識。而這知識的苦澀,不只當時的人品嘗到了,後世的人也不斷嘗到它的餘味和帶來的後果。
時代的孩子(1945-1989)
我們是時代的孩子,
這個時代是一個政治的時代。
所有你的、我們的、你們的
日常和夜間事務,
都是政治的事務。
──〈時代的孩子〉
二戰過後,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年輕的辛波絲卡也曾經熱情地信仰共產主義,並且加入過波蘭統一工人黨(Polska Zjednoczona Partia Robotnicza),寫下了許多表達對共產主義信仰的詩作。那時候,波蘭許多知識分子對於蘇聯對異議者的壓迫和暴行還不是那麼清楚,而且戰後許多對西方失望的人,真心相信共產主義對波蘭來說是一項救贖。後來,當知識分子們慢慢認清現實,許多人脫離或遠離了共產主義,如辛波絲卡、米沃什。但是,也因為他們曾經為政府及其意識形態效力,他們後來受到部分波蘭人的批評。波蘭的右派人士至今依然不認同辛波絲卡和米沃什,即使他們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辛波絲卡曾寫道:「我們是時代的孩子。」波蘭人民共和國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它在所有鐵幕國家中,是最自由的,沒有像匈牙利、羅馬尼亞或是東德那樣恐怖的暴政,但壓迫仍是無所不在。波蘭詩人、劇作家魯熱維奇(Tadeusz Różewicz)在他的劇本《證人或我們小小的穩定》(Swiadkowie albo nasza mała stabilizacja)中就把這種表面平和、底下暗潮洶湧的狀態描寫得很傳神。50年代中期,史達林主義結束,波蘭稍微脫離了蘇聯控制,開始一連串經濟、社會方面的重建,發展了輕工業,建了國宅,人們也有了洗衣機、電視、汽車。
這一切表面上看起來很好,然而,在這一片繁榮穩定表象的背後,卻是一個沒有言論和行動自由的國家。人們和鄰居朋友說話要小心不能透露太多私事,因為有可能被懷疑、通報、出賣。政府經常在印政治宣導品,然而人民要拿到足夠自己使用的紙張(包括衛生紙)卻難上加難。出版、演戲、出國都需要核准。在這種低壓氛圍中,人們只能藉由物質上的一點點享受來塑造一個「日子還沒那麼糟」的假象。但,這穩定也只是短暫的,禁不起物價飆漲、工資低廉,人民生活困苦的現實考驗。終於,執政黨與社會、人民之間的衝突愈來愈大,最後在1970年12月爆發了民警向抗議的工人開槍,造成數十人殉難、千人受傷的血腥慘劇。至此,這夢一般的小小穩定於是正式宣告結束。
「先生女士們,/這麼渺小的腦袋無法預見未來/這就是為什麼它的主人滅亡了。」就像辛波絲卡在〈恐龍遺骨〉這首批評波蘭人民共和國官僚系統的詩中所寫道的,在80年代後期,波蘭統一工人黨主導的政府無法滿足人民的需要,也無法利用威權手段(甚至是戒嚴)壓制人民的反抗。這樣的政權會邁向崩潰,似乎也是必然。
猴子輕柔的鐵鍊聲(1989年後)
我正在考人類史,
我結結巴巴,掙扎著。
一隻猴子,眼睛盯著我,諷刺地聽著,
另一隻似乎在打瞌睡──
而當問題提出我無言以對時,
他提示我,
用叮噹作響的輕柔鐵鍊聲。
──〈布魯各的兩隻猴子〉
1989年,波蘭的團結工聯(Solidarność)獲得了勝利,這是波蘭工人、教會、知識分子共同努力的結果。波蘭統一工人黨解散,團結工聯進入國會,華勒沙當選總統,波蘭成為民主國家。波蘭的成功造成了一連串東歐共產政權的瓦解,史稱「東歐劇變」。贏得自由的波蘭在90年代開始進行一連串政治、社會和經濟改革,並且在2004年加入歐盟。在經濟改革政策、市場自由開放、觀光業蓬勃及歐盟的資金援助下,波蘭的經濟快速成長(波蘭目前是歐盟第七大經濟體),生活水平迎頭趕上西歐國家,在歐盟的影響力也與日俱增。
不過,看似蒸蒸日上的波蘭依然面臨著貧富差距、地區發展不平均、弱勢缺乏照顧、健保醫療系統功能不足、社會福利政策和薪資結構有缺陷、人口外流等問題。並不是所有波蘭人都能享受到自由民主化帶來的好處,相反的,許多人受到改變帶來的衝擊。當社會體系及政府提出的政策無法支持這些人,他們對現狀的失望、不滿及憤怒就會油然而生。這些覺得自己不受重視、尊嚴受損的波蘭人,很容易就將敵意投射到外來者(移民、難民)或外國(西歐國家、美國、俄羅斯、歐盟)身上,進而擁抱排他性的民族主義。2015年,宣揚波蘭傳統價值及民族主義、親天主教、承諾照顧貧民、不信任歐盟、反對收容難民的右翼保守派「法律與正義黨」(Prawo i Sprawiedliwość/Law and Justice)擊敗原本執政的中間偏右自由保守主義政黨「公民議壇」(Platforma Obywatelska/Civic Platform),在總統大選和國會大選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在2015年的歐洲難民危機中,波蘭陷入了反難民、反伊斯蘭、反歐盟(因為歐盟要波蘭接收難民)、排外的浪潮之中。波蘭政府目前接收的敘利亞難民人數非常少,只有一些零星案例。然而,自2015年9月開始,波蘭各地發生了一連串針對外國人的攻擊事件,這些事件的犧牲者多半是長期居住在波蘭的移民或是短暫居留的外國人(包括智利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烏克蘭人)。這些事件在教宗來訪前幾個月有消退的趨勢,但是2016年9月開始,波蘭又出現了華沙地鐵中有波蘭人威脅亞洲女性,還有華沙電車中有波蘭教授因為和德國教授說德文,而被波蘭人毆打的事件。
回顧將近百年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今天的問題(如族群衝突、右翼壯大、排外、政經危機、認同危機、人口外流),在波蘭1918年建國的時候就已存在。一百年來,這些問題一直沒有獲得良好的解決,也沒有真正好好地被正視、面對。隨著時間過去,歷史的重擔於是愈來愈重,也愈來愈難處理。令人不安的是,許多歐洲國家也正面臨著類似的問題,如果歐洲持續右傾,歐戰的發生、甚至演變為世界大戰的情況並非完全不可能。
歷史的覆轍能避免嗎?這個答案沒有人知道。也許,現今的波蘭人(或歐洲人,或甚至全人類)就像辛波絲卡在〈布魯各的兩隻猴子〉中那個在考人類史,不停結巴的「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一隻猴子嘲諷地聽著,而在「我」沉默時,另一隻猴子用叮噹作響的輕柔鐵鍊聲提醒。
或許,猴子的鐵鍊聲可以讓人類通過歷史的考驗。但是前提是,也要能聽懂那鐵鍊聲的提示才行。
林蔚昀
1982年生,臺北人。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臺灣人。著有《我媽媽的寄生蟲》,譯有《鱷魚街》、《給我的詩: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黑色的歌》等作。
〔注釋〕
1. 除〈布魯各的兩隻猴子〉為陳黎所譯,收錄在寶瓶出版的《辛波絲卡》中,其餘辛波絲卡詩作都為林蔚昀所譯,分別收錄在聯合文學出版的《黑色的歌》和黑眼睛出版的《給我的詩: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中,除了〈恐龍遺骨〉。
2. 普魯士王國(1701-1918)是一個位於現今德國和波蘭境內的王國,同時也是從1871年至一戰戰敗前,德意志帝國的領導者,普魯士王國的領土涵蓋整個帝國的三分之二。
3. 因為納粹德國想要毀滅波蘭人的文化認同,於是禁止波蘭人受高等教育,波蘭人為了保存自己的文化,安排了許多地下學校,包括大學。
4. 伊雷娜.森德勒(Irena Sendlerowa,1910-2008),在二戰期間擔任護士時,與朋友假稱猶太兒童是斑疹傷寒的患者,避免他們被帶到集中營,她協助假造身分證,安排家庭收養,拯救了2500名兒童,並將他們的資料掩埋在鄰居的蘋果樹下。1943年,伊雷娜遭到蓋世太保逮捕,雙腿被打斷,行刑前遭到援救,保住一命。二戰後,她挖出資料,告訴這些孩子們他們親生父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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