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純真的網路世代，我們將可能失去什麼？──讀法蘭岑《純真》

你或許仍記得，我們真的曾共同經歷一個「純真年代」，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象徵民主的勝利，之後歐盟興起，我們整體酒酣耳熱，當時一切充滿了純真的光芒，然後時序來到今日。

而今「純真」比較像個反射動作，有人激發鼓舞，我們就跟著動一動，然後萬籟俱寂又萬頭鑽動地等待著下一次下意識的反射動作，那被形式化的純真，是我們緊握的勳章，也諷刺地成為我們僅有的存在證明。

曾幾何時，年輕一代除「純真」外無處可去？

純真

所有的純真，都曾被當成自身存在的證明，尤其當「純真」被放諸於「青春」這時空中，像是一鬆手就飛走的蝶，美得令人心折，於是我們愛那些早夭的美麗男孩與女孩，死亡或圖像滯留在他們的「青春」中，像蝶的標本。

每一代年輕人都對純真有股執迷，但不同於當今這個世代，世道依然混濁，然今日孩子們已離開了充滿掙扎的「麥田」，紛紛移民到網路虛擬世界的「理想國」，正另組不同規範的新世界，造成中老年人將大舉失去原鄉感、新一代的存在主義也將被改寫了。

強納森・法蘭岑的《純真》（Purity）正是透過不同世代的眼睛，看向網路大批「精神移民」的現實狀況。他筆下，「純真」固然是人的內在特質，但放在這時代來看，更像一種集體著魔的狀態，我們正集體進入一個「純真」狀態，在世界已被我們搞砸的情況下，年輕人看似毫無選擇地步向網路世界的「純真」伊甸園中，追尋一個新的可能性。

什麼時候，我們除了「純真」這傳說中應許之地以外，竟好似無處可去？

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攝影/Greg Martin）

「純真」有可能形成邪教的核心？

《純真》打出的一句話是「網路時代，我們是如何失去了純真？」，本書被《書單》雜誌譽為今年最能引發激烈思辯的小說，原因是純真需要有汙濁的對照組，那份純真才會帶給我們如電流竄身的亢奮，而且要反覆刺激，才能讓自命為「純真代言人」者有鎂光燈的假象，而那純真的表現形式要多昂揚純粹、多麼青蔥少年且詩情化？當我們失去「純真代言人」的身分，又會有多失落？

法蘭岑寫出老中青三代不同的「純真」信仰，書中的中年人如安娜貝爾，仍走不出嬉皮理想國，反資本的她以永恆的少女樣貌與心智，重播倒帶自己的過去，每天複習著自己早年殘存的剪影。

網路新教主安德瑞斯．沃夫，創立了「陽光計畫」組織，揭發各種黑箱機密，他反霸權反貪腐，比「維基解密」更高舉道德感。他提倡「秘密就是壓迫，透明就是自由」，吸引了大批年輕人，其中更不乏常春藤名校培養出的菁英，令人想起當年日本奧姆真理教的「地下鐵毒氣事件」，其中大批跟隨者也是中產階級培養的菁英，當時人們好奇這些成長於80、90年代的資優生為何會受到邪教控制？《純真》中大量的「阿爾發女孩」（名校女孩）追隨沃夫的「陽光計畫」，一如70年代美國連續殺人犯曼森（Charles Manson）以仿「山達基教」理論吸引大批女學生跟隨。

而網路更加速了這股群聚效應，同溫層的凝固、自我存在的洗版焦慮，讓名人及其跟隨者都有沙灘上蓋城堡的幻覺，每一刻沖刷的，皆換來更激情濃烈的號召與回響。

從虛擬擴散到真實  魔鏡效應無所不在

書中呈現的就是這樣赤裸的人性實驗，面對魔鏡時代：安德瑞斯操作著不屬於自己的假面，但因此更厭惡原本的自己（無法真正斷了他爸媽代表的腐敗結構的依賴）、傳統新聞工作者湯姆與萊拉，認知到自己這一代是核武與全球暖化的共犯，但仍力抗「立場大於新聞本質」的壓力，女主角碧普則夾身在嬉皮母親安娜貝爾與網路烏托邦激情之中，企圖找到一點平靜的真實。

法蘭岑清楚點出這波網路帶來的存在問題，正衝擊著從嬰兒潮以降的不同世代，「名氣」以邪教般簡單化的理念快速散播、價值觀如積木被推倒般歸零重整。人困在自己的同溫層，也放大了沉默效應，以至於自身情緒隨時像「瓶中船」上演驚滔駭浪卻無人知曉。既然點出問題，他在書中也埋藏了給下一代的建議，湯姆母親離世前說的話：「每個人都是大小孩…，整件事雖然是愚蠢、騙人的，但他們不自大，不假裝自己無所不知，他們有什麼就拿出什麼，我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就當我是什麼樣的人。」

純真是「生存與毀滅」的問題

他也點出人只能「善用既有，取得善終」，所謂存在與否的問題，只能自己走出「眾聲喧嘩」。「純真」與否，其實是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唯有面對自己醜陋的那一面，才可能讓「純真」從夾縫中開綻出來，純真本質上跟成為大人或能否保持「青春狀態」無關，只跟意志力有關，我們或許有哈姆雷特的憤怒，但我們真的敢問自己「生存或毀滅」的問題嗎？但這時代的當口，若不認真自問，那隨即淹沒你的聲音，也將讓你沒有下一刻可以追問。

當代寂寞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