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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真正可怕的是什麼?──《哭聲》的神鬼與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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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依稀是聽到前方有哭聲,斷斷續續的,像有什麼人沿途撒了餅乾屑的徒勞希望,但我還是循著聲音往前走了,才發現那哭聲我一輩子都聽到過,原來那是來自於我,總在未知的前方哭泣著。

沒有很久以前,那鄉鎮還有一些人,不久後就搬光了,那裡的人據說跟我們這邊一樣,以為自己能主宰一切地很慌張,每天都被明日殺戮得精光,傳說有鬧過鬼,到後來互相分不清是人還是鬼,也不知人都走光了沒,怎麼老遠仍能聽到哭聲?

還沒發生慘劇時,警察鍾久問巫師:「為何邪魔會挑上我女兒?

巫師說:「你釣魚放餌時會知道自己釣到什麼嗎?

印象中那叫谷城(韓語音譯類似「哭聲」)的地方,早晚暮色都深,大雨一來視線就更不明朗,山裡人煙稀少,沒人敢靠近,彷彿是個巨大的屏障,現在想起來,是個夢境之鄉,並沒有那城鎮過,是我們潛意識中陸續有人搬入名為「谷城」鄉鎮之中。

【夢境中出現的第一個人物:警察鍾久】

我這人雖是警察,但一直都是很膽怯的,怕到日夜都在淺眠,沒什麼事的感受是真實的,就算看到可怕的屍體,我也僅是被錯置其中,無法留神細節,也無法真實感受到什麼,我事不關己地活著,直到我女兒秀珍中邪。

有人來過我居住的小鎮谷城嗎?原本是一成不變的地方,成年人多半移居到首爾,這邊剩下婦孺,還有我們這幾個中年男性,我叫鍾九,當警察是因這裡能選擇的工作實在不多,就是個沒落的山城,而這裡的景物從我娘那代就沒變過。

我跟我幾個同齡的朋友,在這裡倦懶營生,在這半打瞌睡的地方,我也在裡面昏沉沉的,當一天班做半天事,直到那個日本人來了,什麼都變了,這時間點算不準,不過大家都說從他出現一切都變了。

這個「變」,竟讓我那些夥伴們興致勃勃起來,講起他來都會激動到噴飯粒呢。

但身為警察的我還是會被驚擾,常做噩夢,因為各種命案接連發生,趙家人死得那麼慘,半夜又有全身長疹的女性光溜溜地跑出來,殺了人後又上吊,對照我們平常天上飛的都是烏鴉,連別的鳥都不會經過的平靜,我除了驚駭,一時也不知做何反應,我們很明顯地都沒什麼辦案經驗,檢驗報告說嫌犯是吃了毒蘑菇導致全身潰爛與殺人,是嗎?但我們暗自都信了另一個版本,山上有怪物,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日本異族在對我們行妖術。

害怕對我們來講是熟悉的,渾噩的人通常只會剩下恐懼,不同的是,我們原本只是獨自害怕,害怕所處城鎮的被邊緣化、害怕自己也被邊緣化,但現在隨著命案接連發生,變成有群人陪我們一起害怕時,其實感覺不差,要讓別人跟我們一樣害怕的衝動油然而生,所以需要大量傳說,靠更多抹黑傳聞,使自己覺得不再是獨自害怕。於是我們直覺性地需要有一個代罪羔羊,選上那異族者不意外,我只樂於旁觀,獵奇一樣的去蒐證,直到我女兒的鞋子出現在那日本人家裡,我才從這鎮上的長夢中被嚇醒。

是的,直到我女兒秀珍被附身了,身上也跟其他嫌犯一樣冒出大片泡疹,我才被驚醒了,但卻不是真實的醒,我無法從這根本且多年性的睡意裡判斷任何事,腦海一直浮現巫師說的:「能呼吸說話的不一定是活人。

到我女兒秀珍被附身了,我才被驚醒,但卻不是真實的醒,我無法從這根本且多年性的睡意裡判斷任何事


 
【夢境中出現的第二個人:輔祭先生】

一看到我,就知我沒什麼存在感,我無所謂,直到發現這裡是個鬼城。

警察鍾久他們找上我幫忙時,說山上的日本老人有問題,要我去當翻譯,我表面上怯弱,內心是躍躍欲試的,我不想像我們這裡的神父,什麼都裝作沒看見,我要像一個真正的信徒,勇敢迎接我的試煉,我看到日本人的怪異行徑,小房間裡像藏了什麼在作法,我也很好奇地被鍾久驅使著。

即便看著鍾久把日本人家拆門毀屋、把日本人飼養的狗打死,我也沒真正阻止,因我對這接下來的情況太好奇了,如果真有魔鬼,是否才能試煉出我的虔誠,或我存在的意義?

因為在這城鎮太孤獨了,教堂門可羅雀,神父形同缺席於其中,人們有什麼就信什麼,信仰也圖個方便,如大城市的人們一樣,塔羅牌混能量學加星座與金句法師,把信仰當便利店,誰也沒真在信什麼。

而這是一個靜悄悄的小鎮,連發生了命案也只有竊竊私語的安靜,四處長霉一樣的下雨著,放晴後天色仍是暗沉沉壓過來,有個女人身上長滿暗瘡,在半夜叫嚷,人們仍然掩門屏息著,沒有人要伸出援手,人們說都市如索多瑪因慾望敗落,而這裡又是什麼呢?以預知死亡紀事的方式,人們其實都暗暗在等著下一步迎來的是什麼?

我剛派駐到這裡時,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人們看我溫吞的模樣,沒人注意到我,我唯一在這件事情上有露臉的機會,我比他們都還要勇敢,他們這群沒有信仰的人無頭緒地抓鬼,我知道鍾久他們對鬼神毫無敬畏之心,一定會衝撞出什麼,我如此害怕又期待著審判日的到來,跟那些警察都相信一定有魔鬼在此地。

而這裡卻又這麼像末日之城鎮,吸引我在這裡不想離去,它吻合任何人印象中的鄉愁,有點工業化的驕傲,更多是野蠻的破壞,毫不均衡的新舊差距,沒有足夠美感來維持人精神的力量,明明靠近山林,卻開發得如有一刃子劃下,這個視破壞等同建設的地方,是我們心中共同故鄉的風景,那裡像在世界的邊緣,一想起它,無人精神上不是被放逐的,但放逐後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信念。

如果真有魔鬼,是否才能試煉出我的虔誠,或我存在的意義?

 

【夢中女鬼與日本人的善惡對照】

在山林中,我跟他是誰在追誰?還是彼此始終互相對照,面對一群與土地沒有連結感的人(如當今的各地人們),沒有盡頭也沒有出口的鄉鎮,人們的日子重複著鍾久尖叫醒來,懷疑自己與鎮民都吃到毒蘑菇的幻覺裡,狼狽地在雨中追魔人幻影,卻總是撲空,在這裡,被人獵女巫的角色總相互交換。

那時空彷彿被靜止的無意義移動,彷彿看著自己重播的明日,一群人沒有逃生口,等著被附魔似的被隔絕(照理說該地連續發生慘案,卻沒有大城市警察來支援),像許多人的潛意識,迴旋卻沒有出口,那我們這兩個被當成妖怪的是裡面的什麼?

人們好奇我跟日本人哪一個是更邪惡的?其實善惡是人類說的,我們呼應你們,跟那人那時的潛意識有關,如被鍾久問我為何是中邪的是他女兒?我回說:「因為你女兒的父親做錯了事,還想殺死人。」提醒要鍾久雞鳴三聲才能回家救家人(如彼得雞鳴三聲不認耶穌),都在訴諸鍾久沒有中心點的價值觀與罪惡感。

人們好奇我跟日本人哪一個是更邪惡的?其實善惡是人類說的,我們呼應你們,跟那人那時的潛意識有關


自認虔誠的輔祭,跑去問日本老先生是否是魔鬼,日本人回答說:「我是什麼,不會有那種絕對的。」我一再聲明請鍾久相信我,與日本老先生聲明的「就算我說了,你會信嗎?不都說明了那鎮上的人其實什麼都不信,只信對自己有利的善惡條件?

在輔祭眼前,日本人秀出了聖痕又露出了魔鬼的面容,嘲笑著當事人自己內心的錯亂認知,人依照自己的既定印象判定善與惡,誰是神誰是魔?永遠都看不準,這電影結局沒有哪個是絕對惡者,都是當事人自己的投射,自以為是善人的自負,轉頭可能就是惡魔。

人依照自己的既定印象判定善與惡,誰是神誰是魔?永遠都看不準


 那多雨的封閉鄉鎮,巫師日光來去,滿車道具與得來速的信仰,生意滿檔,呼應電影開頭引用聖經的片段:「耶穌說:你們為什麼愁煩?為什麼心裡起疑念呢?你們看我的手,我的腳,就知道實在是我了。摸我看看!魂無骨無肉,我是有的。然祂縱有骨有肉,但被拍下的我們,當下又像是個什麼呢?祂一對照,這答案無從知曉,象徵過往鄉愁的鄉鎮也就此消失。但三五哭聲還依稀聽得到,那已經被山靈神佛割斷臍帶的心啊,自己正不知道為什麼會像個孤兒一樣哭個不停。


《哭聲》《哭聲》


《哭聲》為2016年坎城影展首映片,由《追擊者》《黃海追緝》導演羅泓軫執導、南韓影帝黃正民、影后千玗嬉主演。本片融合犯罪、驚悚、恐怖、鬼神靈異、宗教、社會議題。繼《追擊者》、《黃海追緝》後,羅泓軫導演推出令人驚艷定義的混血恐怖電影,可說是類型電影的新突破,故事講述了一個詭異的日本人來到小村莊後發生了連環死亡命案,警察鐘久的女兒受牽連後無計可施,只有找來道士日光聯手查出真相的故事。此片在今年坎城影展首映後,掌聲如雷長達5分多鐘,五月底於美國上映後也獲得一致好評,爛番茄影評網站正面評價高達100%,IMDB也高達7.9分,並被法國媒體譽為年度佳作。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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