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是個幼稚園大班的孩子,我記得家裡門前有條大水溝,大大的平房有兩個小房間出租給每天外出做工的男人和女人們,黃昏時媽媽會從炊煙裊裊的廚房探出頭問我,「啊你去看看那些番仔返來未?」我仰起小臉問媽媽,「什麼是番仔?」媽媽回答我,「番仔就是番仔,山地人的意思。要記得你以後長大,可別嫁給番仔喔!」這些對話清晰地印在我年幼的腦海裡,而那些房客下工後也幾乎未曾與我們有任何互動,如今想來,他們應是感受了到來自「番仔」這稱謂的冰冷吧。
我還記得,那些年我經常聽到從小房間門縫流洩出來的歌聲,是那麼的神祕、好聽。而「番仔」為什麼被稱做「番仔」?媽媽為什麼囑咐我日後不可嫁給番仔?為什麼他們這麼喜歡唱歌、會唱歌?這些問號成為我極想解開的謎。
上小學以後,開始識字的我逐漸意識到「番」這個字所隱喻的歧視意味,盡管當時我對原民歷史毫無所悉,但出於對「番」字的敏感,我還是跟媽媽強烈抗議不應該喚家裡那些房客為「番仔」,因為,那是會傷人的心的。
40年後的今天,我早已諒解當年習以「番仔」稱謂原民族群的母親,畢竟像她這樣一個完全不識字的婦人,昔時戒嚴年代,大量的歷史真相被蒙蔽被竄改被扭曲,謬誤和歧視一年一年在民間被流傳開來,真要追究媽媽隨口的「番仔」是來自於數十年由上而下的封鎖、黑暗歷史逼迫,我更想積極去做的,是告訴我的孩子們,原民在這塊土地上的歷史、原民在這塊土地上所展現出來的璀璨藝術文化、我們過去如何虧欠對原民的理解與尊重,以及未來,我們如何以「轉型正義」還給原民在這塊土地上所該享有的生活權利與尊嚴。
而這一代的孩子們,很幸運地,在這出版自由、百花齊放的島嶼上,可透過繪本或少年小說的閱讀,建立對原民歷史文化的欣賞與了解。正值青春的文學愛好者可捧讀巴代的《白鹿之愛》、細讀夏曼.藍波安的《冷海情深》,年輕的藝術愛好者可追蹤布拉瑞揚舞團,感受台東原民的脈動與舞動;而十歲左右的孩子們呢,可讀的也不少哪,臺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所寫《少年臺灣史:寫給島嶼的新世代和永懷少年心的國人》,從〈地球和美麗島的誕生〉、〈臺灣給世界的禮物〉到〈轉型正義和美麗新國家〉等篇章,以簡明的主題敘述筆法,將歷史的視野拉長、拉廣,帶領小讀者真切感受這島嶼的獨特歷史,其中尤以〈臺灣給世界的禮物〉此篇,更是一舉讓小讀者展開對南島語族的認識,當西方學者讚譽臺灣的原民語言是獻給世界的禮物,我們和我們的孩子,是否邁開南島語系的追蹤之路呢?從東南太平洋的復活節島,到非洲馬達加斯加島之間廣大領域的人群,所講的同一語系的語言就叫做「南島語系」,也就是臺灣原住民漂洋過海而去的語言,這是一段何等美麗、又何等被漠視的發現與歷史。
而長年致力於推廣兒童文學寫作和閱讀的學者幸佳慧,最近推出的作品《天堂小孩》以導演馬耀.比吼拍攝的三鶯部落紀錄片《天堂小孩》《我家門前有大河》為藍本,加上她實地到現場深度採訪,幾經思考,最後以部落孩子的視角完成這本動人的故事。
雖然是三鶯部落的抗爭史,但全書不見激越的吶喊與怒吼,我和孩子讀著讀著,從第一頁作者將大橋轟隆轟隆車聲想像成大象的心跳,就讓我墜入了部落孩子神話的溫柔,接著讀到冬天吹起了北風,那慢慢不見了的大河和蘆葦,隱隱帶出夕陽下貝殼香檳色的三鶯部落的愁雲和感傷,字裡行間的嘆息,是如此綿長而深遠,這是這幾年我所讀過最適合親子共享的原民故事。
繪者林家棟也為這本小說營造出質樸、有力、純粹的畫面,我尤其喜歡他在第46頁的畫作,紫色牽牛花下,部落的孩子們在灑滿光斑的林子裡辦桌,蜻蜓、鍬形蟲、螳螂、蜥蜴、蝴蝶、松鼠都是他們共餐共享的朋友,這大橋下爸爸媽媽所親手蓋出來的家,雖然簡單或者簡陋,卻是部落孩子的快樂秘密基地,而我們憑什麼以各種名義去摧毀部落孩子大漢溪畔的家園,他們的天堂?
《天堂小孩》內頁(繪圖/林家棟 玉山社提供)
藉由這故事裡種種層面的美麗與哀傷,我們可以和孩子們一起討論天堂是用什麼方式來定義?公民不服從是否被扭曲為暴力?原民的居住史這幾十年來從山區到平地的變化,是怎麼產生的?以及家園一再被拆毀的命運,是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天堂小孩》是一本可以跟孩子開啟大量對話的溯河之旅,旅途上的畫面時而真實、時而魔幻,當小讀者問:天堂到底存不存在呢?就讓我們從閱讀這本書開始思索吧。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親近最親近土地的一群人:原點紀錄片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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