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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羅浥薇薇:文藝女青年的「倖存」進化史──讀《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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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開始讀《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這本書的時候我剛進入孕期第三個月。這次新來報到的小傢伙,仿佛是要我償還上一胎除了肚子變大之外身體毫無異狀的債,油煙味與魚肉味都使我皺眉,一生至愛的珍珠奶茶也胃口盡失,下午四點過後可以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胃腸開始石化,早晨醒來有時整顆頭像只吹壞的氣球脹痛非常,怎麼也無法起身。每夜陪兒子睡覺的時候,我變得十分難纏,一直對他無理低吼:「不要碰我、我不舒服、不要抱抱。」任性慣了的我兒,皺著臉抱住一隻美樂蒂布偶,硬是要縮在我肩膀和脖子的縫隙,委屈地踢腳。

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

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

在我的藝文小圈子裡,異性戀朋友是少數,懷孕生小孩的,勉強可稱其中半數,但生到第二胎的,大概就像周末在捷運美麗島站月台理毛等車的獨角獸那樣稀珍。這次大膽向二寶邁進,恐怕還是會像第一次自然產後出院回到家那時,因著各式迸發的隱疾與嬰兒不分日夜的討愛而躺在床上,腦中持續慘慘浮現「殘花敗柳」四個字;或者仍要因新小人個性乖戾毫不受教,母親本人又對與他人身體無能繼續維持安全距離而掙扎崩潰。不過一切出於妳的自由選擇,妳必須再次挺身而出。也正因為這樣清楚覺知生養過程當中個人意志的展現與自我負責之必要,要說起自己孕產育期的千般萬般苦,總使人感覺窩囊,尤其是在緊緊附和其他母親的訴苦之後,更難免有種男人聚在一道吹噓作兵時光,那樣倚老賣老相互取暖之嫌。

但身為文藝女青年,不寫則已,一寫就要寫到盡頭。我不覺得自己寫得過蘇美,她看得如許透徹,目光犀利又隱隱含情,看這本書簡直就像看文學系出身的賈樟柯詮釋自己的電影那樣,再特出的影評人都要暗暗喊苦,深感自己不可能說得再深再動人。我曾在寫宅女小紅時,說她所搬演的是典型神經喜劇;那同樣自嘲不嘴短、風格卻更加著重於細節觀察與意義堆疊的蘇美,大概是沉著加執著版的伍迪艾倫,在其滔滔不絕的表白與釋疑努力之下,最快意也最令人感到療癒的,同是那抽絲剝繭、一語中的的負能量。蘇美的負能量裡頭,帶有一種對世情的了然以及寬容,在不止一次強調「屁股決定腦袋」的強烈唯物史觀之下,表達文藝女青年並非真心不食人間煙火,而是正面臨一個全新的、自身與集體摧毀意義、建立意義之必要。那是相較前代婆婆媽媽建立的雞犬相聞互助體系、更加屬於此代的集體意義建立過程,層層圍繞成形的負能量宇宙,與其說是恨意的明示,其實更是愛意的分疏、文明、以及條件化。

那嶄新的愛意形態,萌生於我們身處的更為險峻的環境、染缸更多色的意識形態、和更易教人誤入歧途的科技新知。當蘇美面臨世情不平的挑戰,她所帶來的觀察,幾乎為同代母親(如我面臨前輩母親不合時宜的質疑時)提供了一個振聾發聵的反擊:

我不覺得當今的女性比之父母一輩更加矯情或嬌氣。我只能說,我們面臨著更為複雜的社會現實。當年的月嫂還不會給孩子餵安眠藥;當年的奶粉裡還沒有三聚氫胺;當年的公家機構也不隨便解僱孕婦;孕婦的丈夫在當年普遍認為應當節制欲望;當年女性的自我意識也沒今天這麼明晰。當然,讓我回到當年去打煤磚、做番茄醬、手洗被單與床罩,也夠我一嗆。我想說的是,身處苛刻的社會評價體系和糟糕的社會保障之中,大家都是受害者。個人努力當然值得宣揚,任何時代自我努力都不可或缺,但如果因此就遮蔽了我們理應獲得的保障,這也完全是流氓邏輯。

不僅僅如此,當代社會對於「教養」觀念的轉變,對於「孩童」概念的應然限制,「親子」與「家庭」關係的遽然變遷,都使得我們不可能回到「小孩是大家的」那個年代,而必然外求他樣支持網絡。妳無法停止google關於孩子的大小疑難雜症,無法脫離PTT媽寶版,無法漠視「缺席的父親」——那在馬尼尼為暗黑卻真實的自印繪本《貓面具》裡成為逃跑大豬的父親、縮成只能用玩具碗吃飯的小小人的父親。一切都為我們必須面臨的現實,賦予或殘忍或願望轉化的意義。

《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這堪稱神級的書名,除了作者所述,為「善意的自嘲」,對我而言,真正要表達的並非文藝女青年的隨風而逝、慨然而癒,而是文藝女青年的倖存進化史。妳即使大病初醒,真正的病根不曾須臾離去,並早已靜靜流淌在血液之中,使妳的心臟真實跳動。這樣的病根使妳明白,並能夠無畏捍衛各式女人對於尤其是生養孩子方面無數異端的抉擇,那病根使我們真正擁有了態度,以及千錘百鍊的愛,這使得蘇美在〈有一種孤獨〉裡能夠下這樣的結語:

有了孩子,我依然是孤獨的。這讓我措手不及。在日子被他分割又填滿之後,我曾片刻有一種溫情的錯覺,即孤獨人世有人做伴。但並不是這樣。尋求被理解、有人做伴的人生依然是一種恥辱。我的路上只有我一個人。這是對的,本該如此。

每位文藝女青年或都曾說過自己不想活過30歲的鬼話,沉溺在世界末日自由解散的浪漫裡。身為孕產育倖存者,我為文藝女青年因生養小孩劇烈打磨過後的硬蕊而傾倒,也仿佛伸手便能觸摸同類硬蕊底下其實愈見晶瑩易碎的玻璃心,從此不再怕示弱,因為現在的示弱,都如此心安理得而落實不已。

就像三個月前的某個午後,我在百貨公司美食街廁所拿起浮現出兩條線的驗孕棒時,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地哭得像個傻子。他真的來了,我們的孩子降臨之後摧毀我們,再重組我們,由此加倍漫長的人生,將妳無法無天的個人幻想,生出了不可輕舉妄動的樹根。那新生之根,憤世又溫柔,妳和這世界的美與惡、過去與未來,不再能夠輕易一刀兩斷。從此真正明白,自己與新一代同樣是世界的孩子,就算要邁向末日,也必要攜手入世嘗遍苦辣酸甜,再放手釋然與他揮別,我們相愛相殺,續而背負各自傷痕倖存進化下去。


作者簡介

1980年生於台灣苗栗。著有小說《失戀傳奇》(時報)、《騎士》(寶瓶文化)、雜文集《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逗点文創結社)。作品曾入圍九歌107年小說選。人生難料斷層許多,唯仍持續不自由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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