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嫻適合紅色,適合火,她是自燃系女子,寫作、教學、演講、座談、主持,世界不斷供給她新鮮的氣流。她的紅,是上一本散文集《瑪德蓮》封面上那種,在電腦螢幕看起來一片恍惚的鮮紅,新作《小火山群》則收斂了起來,封面是多元成「漿」,光鮮透亮,剝開書衣後,內裡其實暗潮洶湧。
對此,她自己的解釋是,「如小火山群,隱隱約約地加熱,千年萬年地蓄積,版塊最脆弱處即最活躍處,在最底裡自行分泌太陽。」脆弱與活躍本是一體兩面,最底便是光亮的產區,例如書裡提及的童年,她似乎常常待在地下室,潮濕昏暗,將孔雀餅乾浸泡在牛奶裡的時空,父母在哪裡吵著,她跟妹妹沿著樓梯下行,點開元宵節的燈籠,年幼的妹妹蜷在她身邊睡去。
《小火山群》分為五輯,大半是近年的作品,寫父親,寫母親,寫妹妹,寫戀愛,寫評論,「十八歲出門 遠行」談成年之前的時光,「凹陷處」是感情的暗影,「突出物」為近年書評,「逝者Ⅰ」及「逝者Ⅱ」有遠有近。五輯都為同一階段的產出物,將時間攤平來看,事件發生,有人遠行,而日子照舊,離去的人都內化成為寫作者的一部分。
相較2004年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海風野火花》,寫城市與文學,寫自身如何慢慢涉入台北,也寫許多場戀愛,早慧的靈魂不斷抽高,那麼年輕,卻已配備老成的目光,第一本散文集即是熟的;新書《小火山群》則選擇回歸,讓讀者從原初的孔洞,窺見尚未煉成之前的文學少女。
「不同年紀寫同一件事的寫法會不同,我的童年其實是很不快樂的,並不是每天憂愁什麼,就是壓在內心,寫作過程中那種不快樂的感覺會慢慢浮起來。有些人寫散文,寫的可能是自己的事,但會用詩的手法,更美更濃縮,而且可以躲閃;我寫散文時,如果可以正面面對,就正面面對,所以常常被人覺得很坦誠交待自己。」楊佳嫻想起《海風野火花》出版後,曾有讀者說他在家裡讀,讀一讀忽然把書闔起來,覺得不好意思,「對我來說,坦誠不難,最可怕的反而是偶爾回家一趟,發現一年前的文章剪報被媽媽放在桌上。但我們並不討論。媽媽只表示『已讀』。」
童年跟傷逝之外,本書收進多篇書評,如此的編選方式,反映的是楊佳嫻對於散文集的想像。「如果全書都是『十八歲出門遠行』這類文章,可能在評論或行銷上都會比較方便,現在有雜質,發亮的雜質。」她進一步解釋,「現在的寫作者多半被寫作計劃限制,會針對某個主題寫作,可是散文集如果做為一個人某段時光的見證,本來就應該是混雜的。看前輩的書集,會看見各種思想的光影。長年在校園裡生活和寫作的人,校園的確會浸潤你成為那感覺。台大的開闊、清華的風景與多蛇,對我也有某種浸潤。」
於是在楊佳嫻筆下,經過浸潤的,皆成為書寫的引子。童年記憶在消失,師大的政大書城在消失,人在消失,生活的崗哨一一消失,無法前進的成為往事的鹽柱,文字是最後一道退潮線,守望崎嶇的海岸。
在退潮線之前,要面臨的是一道道死線,楊佳嫻教書、主持活動、對談、寫稿,幾乎可以出一本時間管理之書。訪談前幾天,她剛交出一篇論文,寫的是女兵作家謝冰瑩。「她寫的東西不好,但經驗很特殊,謝冰瑩聽起來在我個人研究脈絡之外,但我不希望只接觸自己活動的領域,也要知道別的時空、別的領域,不然會太過執著於眼前,視野會非常窄。」她笑著補充,「搞不好我現在已經到很極限了,如果做這些事的時間都拿去寫作,現在應該出50本書了吧。我現在沒有時間寫純粹創作的東西,反而需要休息,讀想讀的書。不過沒關係,創作是一輩子的事。」
儘管崎嶇繞路,大道多歧,對寫作者來說,終究要面對生命裡的重要時刻。楊佳嫻寫書中的童年篇章時,妹妹還在,成書之後翻看,她心中有點難過,好像提早寫了某些東西,預先悼念了。輯五其實只有一篇,壓卷之作取名〈退回洞穴〉,火山的底層是掩埋的暗房,她拿開封印,練習曝光。如同書中提及的心理測驗,往森林深處走會遇見的動物,預示了對伴侶的想像。她答以獨角馬,對方解釋,那是一種不存在或難以實現的。這測驗更像是她對寫作的看法,稀有美麗孤單的獨角馬,仍在往深處走,沒有迴避的意思。
〔散文.快問快答〕
Q. 至今仍不時會反覆翻看、一讀再讀的散文作品,以及最喜歡的散文作家?
楊佳嫻:我想是木心《散文一集》,百讀不厭,如〈童年隨之而去〉、〈草色〉、〈竹秀〉等篇,均綺麗又有骨格,有對美和欲望的觀想與涉足,在最要緊處反而輕倩,是我心中散文的高境。
另外,楊牧《搜索者》博學、幽默,有生活,有思想,跌宕流利,也是我心中典範。
楊佳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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