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量力,答應一個關於1980年代的講座。我的1980,應該是始於一包自牆外擲進幼稚園牆內的山楂果,終於一場意外迎來的葬禮吧。那十年,人生的幅員很小,從國小後水溝算起,五分鐘後即抵達與我同齡的三層樓房,沿途經過的矮矮人家,老厝闊埕,是我僅有的移動風景。視野亦淺,電視播報新聞的時段我都獨自在二樓面對一台巨大的鋼琴,屬於我的跑馬燈大概是:當日考卷分數,阿嬤包肉粽,週末爸爸帶全家去水庫玩(完)。
決定開場就來個年代大事紀。一張一張搜尋起老照片。排定順序:第一張是施明德的「懸賞查緝」,搭配前一年底美麗島事件。第二張是林宅血案剪報搭配北迴鐵路通車。第三張,約翰.藍儂被槍殺隔日的頭條。第四張,向田邦子在台灣的墓碑。第五張陳文成。第六張李師科,兩名憲兵挾著他。第七張楚留香。第八張任天堂。第九張,《文訊》雜誌創刊號及某連續劇中驚鴻一瞥的第一間金石堂。第十張,北美館、關渡大橋和旗津海底隧道。接著是賈伯斯和他的第一台麥金塔。木心和《聯合文學》創刊號。華裔美籍作家劉宜良(江南)。《人間》雜誌創刊號。民進黨成立的那一夜。搬家的長頸鹿。車諾比核爆蕈狀雲。九族文化村。解除戒嚴令電視快報。漢城奧運。朱高正與許曉丹。報禁解除。裕仁天皇辭世。六四。台北車站新貌。《悲情城市》。誠品書店。
琴鍵般快速彈完這些背景,或許對於講座上要談的1980年代都會文學,能給出一點基礎色?我的小鎮經驗恐怕猶無能對映文本裡所寫的,所幸楊德昌的《恐怖份子》,用影像與高明敘事留住了其時台灣都會,讓遲到的我,能一再複習那多線結構所布置的,絕不亞於今日臉書上的人際網絡。當天除了談袁瓊瓊小說《自己的天空》,張曼娟散文《緣起不滅》,還談兩首詩:林燿德1985年的〈終端機〉,藉著將人物化與異化,寫出資本社會某種麻木,「加班之後我漫步在午夜的街頭╱那些程式仍然狠狠地焊插在下意識裡╱拔也拔不去╱開始懷疑自己體內裝盛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排排的積體電路」。詩人果然先知,準確預言三十年後,手機植為人體器官的畫面。另一首商禽寫於1987年的〈電鎖〉,也素描了一個夜歸人,只是角度正好相反,「我從一串鑰匙中選出了正確的那一支對準我心臟的部位插進去」,身體靜靜承受文明發動的開啟,可能喊痛,沒人聽見。心是無數房間的最裡面,那個仍等著正確鑰匙的房間──
每天深夜我下班,告別一幢冰冷森然大樓,直至地底取車,出口感應器命令那擋路的懸臂抬起後,總有機械女聲冷淡地說:請離場。沒有一次我不以為正要離開一個遊樂場,然後馬上提醒自己,那不過是停車場。沿途驟雨微風,有時是魔術月亮,有時點綴些許假星星,順利駛過夜店區,穿越那些深夜不眠的男女,通過有時多達三次的臨檢,闖進另一次元似的,穿入山那頭的黑暗,我回家了。
回家,又搭電梯上樓,好心的管理員已逐層將梯間照明關滅,我摸黑拿出鑰匙企圖打開鬧彆扭的鎖,身後並沒有計程車司機幫忙,唯「中年人濃黑的身影」如此相仿。直到,每一次覺得該放棄時,鑰匙便會忽然旋開那一道門,咿─呀─,我是闖自己空門的賊,「沒多久我便習慣了其中的黑暗。」
〈電鎖〉
出自《商禽詩全集》
這晚,我住的那一帶的路燈又準時在午夜停電了。
當我在掏鑰匙的時候,好心的計程車司機趁倒車之便把車頭對準我的身後,強烈的燈光將一個中年人濃黑的身影毫不留情的投射在鐵門上,直到我從一串鑰匙中選出了正確的那一支對準我心臟的部位插進去,好心的計程車司機才把車開走。
我也才終於將插在我心臟中的鑰匙輕輕的轉動了一下「咔」,隨即把這段靈巧的金屬從心中拔出來順勢一推斷然的走了進去。
沒多久我便習慣了其中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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