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萊恩看起來是那社區最正常的人,也像高級城市才有的精品型人物,他的立場不是高牆,也非雞蛋那頭,只是已預估了這世界的瘋狂,看著眾人搭上了失控列車,他遂搭上這台便車,一腳在外地體驗那類似飛翔的瘋狂,有時,「正常」只是一段比較緩慢的瘋狂過程而已。
那如同腸子般的光滑電梯,滑下一群衣著光鮮的雅痞人士,開著如同名駒的坐駕,在廣大的停車場,無法分辨的車體樣貌中,他們與那名駒般的車子如閃電般奔馳而出,毫無理由地飆馳出火花,你看不出那是為了趕時間,而是連速度都在他們的掌握中,我們看到一群像棟「摩天樓」一樣活著的人,閃著上面彷彿有跑馬燈字樣般的服飾,品味如此昭然若揭,直接衝撞他人的耳目。
你很快就會發現,電影中這棟「摩天樓」也是個人體,裡面有重要的心臟地帶,那光彩奪目的頭正巡視著四周,當然也有不斷掉落的毛髮與指甲在下層蝸居。這樓體濁重地呼吸著,但裡面的光芒四射,耳語出來都變成城中傳說,裡面所有生活小事,都成為那個都市裡清掃不乾淨,又聽說不完的存在,無論你有沒有住在那裡面,它都擋去了你的視線與心思,如果有好幾棟摩天樓蓋在四周,它就像毛球不斷堆積,在人人內心的下水道排不完,碎念回響在小巷弄中。
電影中那棟「摩天樓」矗立在外面已不繁華的世界上,樓裡的居民日常生活中不需要跟人摩肩擦踵,也不用出門,裡面購物商場、游泳池等一應俱全,什麼都有,你只要循著機器人聲,就可以得到一切必要的生活指引,跟我們現在的世界差不多。
不知道這部電影設定的時空是什麼,跟我們的當下似乎距離並不遠,更近似你我腦海中城市的樣貌,擴建的盡是違章建築或大而無當的空間,幾乎要遮蔽整個天空。人類是會被環境所影響的動物,甚或被它同化,如今新崛起的各大都市的樣貌,與其說還有什麼人文風采,更讓人注意到的是其中貧富差距下發展出的奇形樣貌,像個怪異肥厚的盆栽,怎麼修剪都歪七八扭的仿工整。
某日,心理醫生羅伯‧萊恩搬到這個看似可保持一方清靜的摩天樓,如近代人被灌輸的常識,看似「清靜」的住宅環境如今都是高價的,他的那戶是清水模的設計,力保著自己的五感不被干擾。他的人與體格非常吻合這棟樓的居住方寸,沒有一點贅肉、完整地實踐了當代「精工」的精神,提供給專人看的精準切面、精準的五官、精準依照階級貧富算出的容積率,他的房間則像個古代的告解室,人跟樓合而為一地展現「理想國」的夢,呼酣得像個遠古怪獸,被施打了麻醉針在市中心焦慮地睡著。
現代的建築物常像是一種人性的裁剪,我們在裡面,依照自己所住的社區風格與坪數,像剪紙一樣持續裁減自己,掉落好多紙屑,但你仍上癮地繼續剪,剪到風中赤條條地剪,渾然不覺你在那形同永生代表的墓石室建築物中,自身無形中會感到何其渺小。
那棟摩天樓如果有發廣告,許多有資產的現代人應該也會喜歡,如同近代任何一張房屋廣告標榜的台詞,總打上青山綠樹與一方清靜,彷彿跟庸碌人生無關的任意門就在那大樓裡,打開門以後又有什麼?都是一個單位一個盆栽的,搬進去的羅伯將自己栽種進去,還好他居住的第25樓坪數中等,羅伯醫生能曬得到半個陽台的天光,他像株精美盆栽躺在那裡做日常的日光浴,陽光在「摩天樓」中是驕傲的資產。而羅伯樓下比較貧窮的住戶,都是採光不足的,走廊動線混亂而物件雜陳的,就像我們現在都市拉開的平面圖,只是他們的被直直拉了起來,下面的螻蟻密麻對照上面的草原遼闊,足以養匹馬的第四十樓屋頂,田園牧歌在古時候或許像首詩,如今則暴虐的在鷹架上滋長著。
羅伯醫生能曬得到半個陽台的天光,他像株精美盆栽躺在那裡做日常的日光浴
人愈塞進一個小坪數裡,那精神上的自己愈無處塞放,全搬進窗口偎著光的那一坪中,「喂!借點光啊。」 另一邊城市的黴菌與青苔延伸,內心的毛邊誰都剪不齊,我們的都市設計暗示這城市會流動的只有人群,流來流去,流到下面是帶有沼氣的積水,上面給人的印象總較為乾爽宜人。
黏呼呼總象徵不高級,羅伯少數講的真心話是:「我從小愛玩泥巴等黏呼呼的東西,都被父親嚴厲地告誡不可以。」這菁英的栽培可不馬虎,於是你慢慢發現他跟人的黏著度也不高,他搬進房中,也不肯把代表回憶的紙箱拆開來,只拿出一張照片貼著(甚至沒有找相框的必要),唯一展現出來的是他接近完美的肉身,與各式筆挺的西裝服(即使是在自己的社區),在那裡,只有他與大樓設計者安東尼,堅守著菁英式的筆挺穿著,如同一張識別卡,無論眼神或剪裁都是鋒利的,也無感於上下階層的混亂,因為兩邊都是黏呼呼的,無論是上面模仿路易十四的豪奢雜交派對,還是下面的泥足深陷,他都謝絕那些人性的癱軟,保存自己精品雕塑的反光利度。
因此即便之後階級暴動時,別人搶食物,羅伯搶的是一罐油漆,他回去急忙粉刷,將那隔絕一切的灰白色立結界似的漆滿牆壁,甚至部分顏色畫在自己身上也無妨,他像那棟建築物一樣無感而強硬,內心可以演算出上流社會的自亂陣腳,也可以演算出來樓下的王爾德想突破高牆的決心,但他隱身在其中,你甚至可感覺到羅伯並沒有感到這一切的混亂有太大不快,他的目光如探燈在海上掃射,既非高牆也非雞蛋的他,在這裡,如他所說的,找到了「家」的感覺。
羅伯急忙粉刷,將那隔絕一切的灰白色立結界似的漆滿牆壁
暴動過後,一團混亂的游泳池、屍體、玩具、打散的階級象徵物漂流其中,對他而言,比原本清潔的游泳池更感親近,如他研究病因,精準地打開大體頭顱研究,那行雲流水的持刀優雅,這一切混亂是他的原鄉。那些他不開箱的回憶並沒有「家」的感覺,他寄生在這制度上的病徵,搬進這一開始井然有序的階級大樓,後來整棟樓變成一個自取滅亡的索多瑪城,對他更像是一段長期的病理研究,從小不准有任何不工整、或過度情緒表達的羅伯,更熱衷這集體精神上膿汁的奔發,相對於混亂,代表秩序的他也意外自己竟從中得到至高無上的精神高潮,如同他對性仍保持衣冠楚楚的宣洩。
這混亂的世界,不只是雞蛋與高牆兩邊,往細節看,人類會逐漸模仿自己的城市,充滿摩天樓的都市人,精神上的原鄉是什麼?人會進入環境本身,內化自己在其中,有人會模仿摩天高樓,讓他看著下面總昏暗如臭水,要如何的混亂才能讓他持續地想拔尖?有人則神往豪宅,執著於自身的展示性、有人地縛在貧困角落,久了心長苔,像潭水幽暗自溺。貧富差距是場人心實驗,力求筆直工整的一方,將修剪出什麼更生猛的獸性來?
貧富差距是場人心實驗,力求筆直工整的一方,將修剪出什麼更生猛的獸性來?
羅伯‧萊恩看起來是那社區最像正常人、最值得信賴的人,也像很多專業人士,像某些高級城市才有的精品,如華爾街的部分人士,讓人沒有想過餵養他長大的是什麼樣強大的規訓?又因此造成什麼樣的混亂。雞蛋與高牆的中間,其實人數繁多,他們多已能預估這世界的瘋狂,看著眾人搭上失控列車疾馳,羅伯遂搭上這超速便車,體驗一腳在外飛翔的快感,他這一方也非冷血,也非熱心,只是熟悉到沒覺得哪裡真的不對,如進入電梯一個個在鏡面中浮現的他,彷彿分別他的只是一組組型號,並沒有「家」這概念。「往上或往下,要去哪裡?」他跟那大樓的設計師是一樣的,本質都是電梯管理員,捨不得錯過任何人選擇的戲劇性毀滅,在這時代,「正常」可能只是一場比較緩慢的瘋狂過程,只是沒人敢講出來。
《摩天樓》的羅伯‧萊恩
摩天樓(High-Rise)為2015年英國劇情片,由班‧懷特利執導,湯姆‧希德斯頓、傑瑞米‧艾朗、席安娜‧米勒、路克‧伊凡斯和伊莉莎白‧摩斯主演。電影改編自J‧G‧巴拉德撰寫的1975年同名小說。本片於2015年9月的多倫多國際影展上全球首映,故事描述一棟自成一格生活機能的摩天大樓,裡面的住戶依照社會階級居住,主角打算在此過著與世隔絕的安逸生活,沒想到表面看似和樂穩定的生活背地裡卻逐漸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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