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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 Adult 大人先生》陳栢青:讓我們笑著走到痛苦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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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陳栢青這個人,真的很難搞。

Mr. Adult 大人先生

Mr. Adult 大人先生

傲嬌又卑微。刻薄但寬厚。喜歡退在安全範圍裡左顧右盼,又害怕這樣的自己會無聊到死。他寫了十幾年,卻也花了十幾年在準備出第一本書。他自己就是一則最純潔的黃色故事,永遠未完待續。

總是在路上的陳栢青,沿途有太多事教他分心,走久了也就拖住自己。他愛很多人,滿地腦公的愛;也愛讀很多書,愛詞與物開出的歧路花園。那基本上是他認識世界的方式,透過知識與文字,你問他穿搭,他就引用一段《成熟風格的基礎》,你問他色情,他會建議你讀《新AV時代》。宇宙即博物館,而陳栢青就是住在裡頭,看守了千年的管理員。

但問題就是太多愛了。愛太艱難,無可名狀,如何用知識組構表述?

可是啊,我所有的愛,都給文學了

新書《Mr. Adult大人先生》裡,陳栢青最常愛的是萬人迷「亮亮」。他搖尾乞憐,趴在亮亮腳邊嗚咽,亮亮啊求求你愛我,可是,我們不要真的在一起。這是什麼樣的愛呢?愛著痛著又不真的想得到,愛的進行式,永恆的霧中花。說到底,究竟陳栢青愛的是亮亮?還是在愛中奉獻而終無可獲,那麼可憐又可敬的自己。

光是被亮亮愛是不夠的,「我希望所有人都喜歡我。」有多希望呢?〈在異國逛百貨公司才是正經事〉中,陳栢青整整在這個問題上纏綿了七次,「你們為什麼不能更加喜歡我?」「你依然不會喜歡我的吧。」他祈求,他憤怒,來來回回進退兩難,幾乎就像因為愛得太深而執著太多的難搞女友。一直到了〈轉機掰〉,他還想要讓人更喜歡,「我想讓所有人都有所期待。我想滿足大家」,他把討好人當作日日演練的宗教儀式,「我對別人的恨意太敏感了。以前為了讓人喜歡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喔,甚至趴在地上舔對方的腳尖也沒問題。」 陳栢青一如往常,嘻嘻笑笑,把痛苦說得多麼輕巧。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因此,明明出道甚早,寫作速度飛快,萬眾期待的作家陳栢青,非得拖到今年才終於交出第一本散文集。他到底害怕什麼?像藏在化妝間的女星,聽著簾幕後久久不絕的掌聲,半推半就不肯出場,憂懼聚光燈尚未打下,一切都還沒成真的這一刻,恐怕就已經是演藝生涯的巔峰了。

說起來,陳栢青怕的事可多呢。出書前害怕寫不出來,出書後害怕寫不好。訪談前害怕回答不出問題,訪談後害怕問題答得不好。即使人人都說他夠好了,他也永遠都不缺事情擔心,像一片資源豐足的油田,輕輕一鑿就洶湧不絕。

寫作使我萬能,也讓我失能

其實,恐懼的背面是控制。大抵因為如此,陳栢青比所有人更加嚴厲地對待自己的作品。一旦想像著把自己放入文學史河道中,他就多了翻船的顧慮,「過去我們受的文學教養是要『心有關懷』,文學總是要為世界增添一些什麼;可是我所有的愛與關懷都在文學本身,於是,我沒辦法變成救苦救難觀世音,那種對文學過分膨大的熱誠,讓我變成機器人。」原來,在某一種文學必須介入社會的書寫傳統中,陳栢青擔心自己交不出真心。

如果寫作就像加入《綠野先蹤》遠征隊,他形容自己是隊伍裡的錫人,一路巴巴地跟著桃樂絲深入險境,只為向巫師求得一顆熱騰騰的心。

當寫作技術錘鍊到極致,各種說故事的套路成了文學機器人應付世界的道具。人工智慧升級到最高階,甚至感情也能分門別類模擬。至此,陳栢青不免迷惘,如果寫作僅僅是排列組合的遊戲,那麼說到底,文學使他萬能,也能輕易讓人看穿他愛的失能。所以,當頻頻回望同代人帶著「心有所愛,不忍世界頹敗」的熱情往各種社運戰場衝去,他總懷著一種掉隊的焦慮,「如果作家用文學當作武器介入社會,從心臟傳遞到手指的過程會形成一種時間差。不過,這個世界不會等待時間差,當作家的筆無法即時反映世界的變化,甚至拖慢了行動力,就會產生一種質疑的氛圍——文學到底有沒有用?」於是,陳栢青不僅是機器人,還是行動遲緩的機器人,「關心世界與文學自身的拉扯,讓我愈來愈慢。」究竟,他追趕不上的是世界轉動的速度?還是在內心替自己設下,只有文學之神才能抵達的萬壑之巔?

痛的時候原來也可以笑呢

「所以啊,我以前真的是夾太緊了。」陳栢青挑挑眉,嘿嘿笑,任何事物在他筆下口裡,就變得有彈性,好像什麼都能雙關。

那是什麼鬆開他呢?原來,加入同志熱線愛滋義工後,陳栢青有機會到校園宣導身體知識。面對一群孩子,發現自己必須完全放開,拿出各種衰尾的性經驗,聽眾反而能在笑聲中找到認識性的正確方式。「原來,失敗沒那麼恐怖耶!當我放棄『文學到底能做到什麼』的矜持,讓寫作變成有拋有接的遊戲,就慢慢找到寫作核心:反覆拉扯中產生張力,作用力一來一往被抵消。明明有出力,卻又空空如也。」願意直視失敗的陳栢青,又開始享受寫作的愉悅。像錄完綜藝節目卸妝單元的女星,素顏就是他走入世界理所當然的面目。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終於,十幾年過去,巨嬰陳栢青轉大人,搏命一脫,把自己打開,讓讀者進入。如果說《Mr. Adult大人先生》是他的文學破口,那麼突圍的方法便是「笑」。他以A片鬼才導演村希徹比喻:村希徹與女優性交時,習慣一邊用怪異的英文單字讚嘆,一邊嘖嘖有聲的吸吮,就此發明出一種特異卻又成功的拍攝手法。色中帶笑,讓女優崩潰到身心皆開,在鏡頭前忘情表現最佳高潮狀態。

文學大抵也是如此吧。「如果放回同志書寫的脈絡,大家已經苦情非常久了,能不能用笑作為武器,鬆動一些什麼呢?」

笑著說痛的《Mr. Adult大人先生》,是文學機器人安放在旅途終點,那一顆真誠熾熱的心嗎?陳栢青想了想,依舊笑著解釋,「與其說這本書誠實,不如說我學會放棄,可是在這種放棄裡,什麼事情都湧現了,我想找到一種聲音,去描述只有這個時代才有、還沒被人命名的那些『沒有名字』之事物。」訪談到最後,他顯然找到比較舒服的位置,靠在椅子上,彷彿下定決心,一字一字慢慢地說,「我想,在這本書裡,我學會了寬恕不完美的自己。」

布幕升起,燈光打下,陳栢青抖抖手腳,鬆鬆喉頭,唱出了最美的第一個音。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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