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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身分種族,凝視被愛綁架的家庭悲劇──專訪《無聲告白》伍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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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2014最佳小說的華裔小說家 Photo: Kevin Day Photography拿下亞馬遜書店2014最佳小說的伍綺詩(Celeste Ng)


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Celeste Ng)的處女作《無聲告白》是部一鳴驚人的作品,因為她殘酷而細膩地剖開親子間難以爬梳也難以言語的糾結情感,為了放大故事中李姓一家彼此之間及與社會環境的拉扯,她成功找到了一個家庭結構:亞裔先生(詹姆斯)與白人太太(瑪芮琳)、一個時代背景:70年代的美國、一個社會背景:保守的郊區小城,以及一個手足關係:兩個較像亞洲人與一個較像白人的混血兒兄妹,這些因素讓小說的各種張力隨處可被觸發卻無處疏散,因此不斷被放大,不斷造成傷害。

無聲告白

無聲告白

而暗潮洶湧的不止是難以溝通的親子關係,還有愛恨難解的手足之情,親兄妹的嫉妒、怨懟、愛護與同情,都在書中輪番上陣。曾經失手將莉蒂亞推入湖裡的哥哥小納,也正是永遠能把莉蒂亞從令人窒息的家庭關係中救起的英雄。這「希望你去死」與「我永遠在這裡」的情緒轉換與矛盾,伍綺詩透過李家三兄妹的互動,寫出了每個人心裡深處對手足同樣難言的恨與愛。

《無聲告白》是秘密、是恐懼,是想說實話的激昂,遇上了說不出口的軟弱,也是家庭裡每個人都想活出自己生命的堅決,遇上了要為彼此著想的溫柔。雖然這故事並非真實事件改編,但仍與伍綺詩的個人經歷有諸多重疊,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也曾感受過自己亞裔父母給予的壓力,也曾在美國社會中遭受歧視,並且,她的婚姻也是跨種族婚姻,她似乎也在模擬及揣測著她的孩子可能感受的無所適從與進退兩難,如小說中的李家兄妹一般。

處理這麼多的衝撞,綜合這麼多面向的人生經歷及觀察,伍綺詩以她的細膩與直白,琢磨出這部字字都帶著重量與深度的感人作品。

以下是我們的訪談:

Q:您認為如果是寫一個白人先生和亞洲太太的家庭,這會是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嗎?為何當初決定寫一個亞洲男性和白人女性(AMWF)的故事?

伍綺詩:我的確認為,對美國的亞洲男性和女性來說,狀況是很不同的。他們所要對抗的是全然不同的刻板印象,亞洲女性往往被視為性感、富有異國風情,這當然是個問題,但亞洲男性卻往往有被定義為處境尷尬、去勢的刻板印象。

無論是小說中或是現實生活中,亞洲男性、白人女性的夫妻很少見,即使是現在,這樣的組合還是會引來注目。所以,是的,如果轉換了種族,我相信這個故事會有所不同,但話說回來,這就會是一個大家都可以預料的故事了。

Q:許多人都認為亞洲父母會是比較嚴厲的那一方,例如「虎媽」就是一個嚴厲亞洲母親的刻板印象。在您的故事中,對孩子在學校表現很要求的反而是白人媽媽,不是亞洲爸爸,這樣的安排是顛覆一般人對亞洲父母的刻板印象?或是延續了一般人對「母親要求較高」的既定形象?

伍綺詩:當我開始寫這本書時,不是想要顛覆典型的刻板印象,我所思考的事就完全在這對父母身上——一個職業生涯被扼殺的母親、一個自覺被社會邊緣化的父親。當我開始愈來愈瞭解這些人物時,兩人的種族才逐漸浮現。

其實,我相信這對父母對小孩的要求都相當地高。瑪芮琳給莉蒂亞的是不斷精進課業的壓力,而詹姆斯對納森及莉蒂亞的壓力,則是期許他們有活躍的社交能力及好人緣。事實上,我認為我們對父母的角色也有不同期望,會預期父親是對小孩提出要求的人,但如果身為母親的人不夠有「母愛」,我們又會批評,而我們大家所可以接受的「母愛」範圍又相對有限。我很確定,瑪芮琳和詹姆斯兩人都已遠遠超出大家能接受的範圍,但我也很感興趣的是,大家對瑪芮琳如此關注,多過於詹姆斯這個角色。

Q:這個故事設定在美國70年代,跨種族婚姻在今日美國已尋常可見,現代女性結婚生子後也多被鼓勵及預期保有自己的事業,您認為類似的故事還有可能發生在現代嗎?

伍綺詩:對我來說,一個種族混合的家庭、一個職業生涯被否定的母親,這個故事說的不是特有的情境。這些東西都是要素,但在小說的核心來說,是關乎父母們期許孩子來糾正他們自己曾犯下的錯誤,這種情形到現在一定還會發生。

我們市面上有仿製戴森吸塵器和吹葉機外型的玩具,廣告上分別標榜「就像媽媽一樣」、「就像爸爸一樣」。家長會送孩子去上足球、舞蹈、鋼琴課,都是因為他們小時候也是這樣,所以也希望孩子追隨他們的腳步,要不然就是他們小時候沒上過想學的課程,現在才這麼做。要區分你希望孩子成為什麼樣子、和你對孩子的期望,是很不容易的,而無論是什麼時代,我認為這將永遠是親子關係的一環。

Q:您曾在幾個訪談中提及,您先生告訴過您一個男孩把自己妹妹推進湖中的故事,這個故事深植在您腦中,也成了《無聲告白》的重要情節。小說中,藉由小納和莉蒂亞糾結的張力,您想傳達手足之間的什麼議題?

伍綺詩:兄弟姐妹們往往都瞭解彼此及其生活,因多年積累的經歷,無論好的、壞的,都形塑了他們的樣子。我阿姨曾說我媽是她的英雄,因為約50年前,當她們還是孩子時,阿姨點燃了火苗,而我母親滅了火、拯救了她。我的一個朋友,小時候有一次把他妹鎖在門外,雖然她並未因此懷恨,但他們每次爭吵時,她還是會提起這件事。不論好壞,兄弟姐妹的關係相當緊密,永遠都是如此,我想放大並探索這樣的互動關係,這件事情讓我著迷不已。

Q:不久前《紐約時報》有一篇文章說到,孩子從很小就可以意識到種族,並且會偏好某種膚色及長相。您認為李家三兄妹如何看待他們自己及彼此?會因為羨慕另一個人的膚色及長相而滋生敵意和怨恨嗎?

伍綺詩:我認為,兄弟姐妹之間的競爭,「嫉妒」占有相當大的成分,他們的父母給了莉蒂亞較多的關切,她的外表當然是部分原因(父母都最疼愛她,因為她長得最像媽媽)。但事情的重點遠遠不止於此,如果每個家庭成員都知道哪一個孩子明顯是父母的最愛、而別的孩子「不是」的前提下,不可能不會影響到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

Q:從故事看起來,莉蒂亞的死似乎是個意外。為什麼她一定得死呢?您想藉由她的死傳遞什麼訊息?

伍綺詩:我從來沒想過莉蒂亞不會死亡的這種可能。從一開始,我很感興趣的就是探索:當一個家庭面對一個家人的消逝,會發生什麼事。

如果莉蒂亞存活了,就沒有這個故事了。很多時候,一個家庭中的動態已變得太慣常,而可以喚醒大家、引發改變的,就是相當激烈的事物,比如一個家庭成員的死亡。在許多層面上,莉蒂亞的消逝是必然的,其他家人的人生軌道才能因而改變。

Q:小說中最少著墨的李家人似乎是小女兒漢娜。如果您要寫一本續集,您想像漢娜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她會因為是她的出生害媽媽得放棄夢想而內疚嗎?她會因為內疚而像莉蒂亞一樣補償式地承接媽媽未盡的夢想嗎?換句話說,孩子們自己所感到的內疚,在這樣的故事中扮演什麼角色?

伍綺詩:有趣的是,漢娜可能是我最有認同感的角色。她正是那個積極地將全家人故事全部拼湊在一起的人,就像我身為作者所做的事。

任何一個孩子,面臨因為自己而造成父母人生重大變化的結果,在其成長過程中毫無罪惡感是不可能的。但相較於莉蒂亞,漢娜更為堅強,而且在許多層面上,她較不在意別人的想法,也較能清楚解讀別人的思維,我認為她可以安然地長大成人。

Q:不論是爸爸詹姆士、媽媽瑪芮琳,還是莉蒂亞,都可以在他們身上看到許多來自上一代的壓力,您的成長過程也曾有類似經歷嗎?

伍綺詩:我的父母都是在事業上取得高度成就的人,他們移民美國、都取得博士學位,並任職於美國太空總署(NASA),我爸成了物理學家,我媽則是化學教授。所以他們當然對我和姐姐都有高度期望,他們先前很希望我從事自然科學的工作,除了這方面我很擅長,也因為這是他們知道且能理解的領域;但他們也發現我志不在此,雖然擔心我是否找得到工作,但也接受了。即使和父母的預期不同,他們還是讓我找到自己的路,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Q:為什麼選《無聲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當作書名?

伍綺詩:這本書的書名來自於書中結局的一句話。那時候的納森,正想著沒有妹妹的成長過程將是如何、以及他永遠再也沒機會告訴她的所有事情。當我寫下這句話時,我認為這將會成為一個不錯的書名。對我來說,這書名其實適用於所有的角色:每個人都有秘密,他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的秘密。

Q:最後,您認為在今日美國(或全世界)跨種族的孩子仍在「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中掙扎嗎?

伍綺詩:現在的社會,擁有多重種族背景的小孩更常見了,但我認為,是否他們覺得被接受,在許多層面上仍然在掙扎之中。多元文化下成長的人,都明白如何「行為轉換」,也就是依你當下所處的族群,去改變自己的行為、言語等,而這件事總會讓人明確發現自己是多麼「格格不入」。

然而,我認為大家現在愈來愈能接受一個概念(即使是那些「非多重種族」的人),就是人們可以有多重的身分認同、而且這些身分可以共存。我希望最終這件事將讓多重種族背景的人、以及認同不同族群的人,都能感到更加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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